<p class="ql-block">真味苦瓜 </p><p class="ql-block"> 喜欢苦瓜的颜色。那是一种没有一丝火气的绿,炎夏里望上一眼,便通体沁凉,汗也止了。</p><p class="ql-block"> 清初的石涛,另一个称呼便叫做“苦瓜和尚”。为什么叫苦瓜和尚?世人大都认为这与他作为明朝后裔的亡国之恨有关,也仅仅是有关,我看他的亡国恨,比起他的族叔八大山人来,是朦胧的。而和尚毕竟还是和尚,佛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茫茫人世,无外乎苦集之场。苦瓜和尚的苦,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作用,没什么不好。</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在脑海中想象石涛作画时的模样:脸红肿着,头上蒸着热气,眉毛锁成一个“草”字头,眼睛眯成缝,鼻子是一竖,再加上下面的一张口——那是我少时咽苦瓜时的表情。然而,身体要健康,艺术要有病。艺术常常就因为带了一些病态,才有了一点趣味。</p> <p class="ql-block"> 苦瓜性凉,而石涛是热的,用现在诸多艺术批评家的话说,他的画,用笔张扬肆放,恣意纵横,火气旺。每每听到这样的评论,我常常暗自发笑。在我的理解,中国写意画之大境,往往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形式,一种是外冷内热,表面上看起来奇寒透骨,但越读越使人激动;一种是外热内冷,表面上看起来火气腾腾,但越读越使人冷静。我看八大是前者,石涛是后者。八大的画沉静、圆劲,含蓄而不露,蓄势待发;石涛的画,无法而法,肆情任性,虽“败笔”不少,却时有神杀之笔。他生活在那个以“古人法度”为准绳的时代,使他不得不越发地“自我标榜”,把这一份荒寒之苦转化为恣意的狂态,怪不得石涛自称“苦瓜和尚”了。</p><p class="ql-block"> 苦得清,苦得远,苦得淋漓尽致,就苦出了一种气、一种姿态、一种品格,也苦出了一种禅。作画如此,作文亦然,文章写得又老又丑,再带点苦瓜味,大概才算是写出了一点真味。</p> <p class="ql-block">那花就要开了</p><p class="ql-block"> 七月的小城,是一张心意的纸,笔尖轻染,水墨的意蕴在流泻。</p><p class="ql-block"> 城北有一道老城墙,墙头有古色的砖瓦,砖瓦上有一些字。还有浓密的青苔,厚如刚蒸好的馒头。那墙,就睡在浓绿里,如一尾鱼,无辜而透彻。有一些浅红的蔷薇,一到四月就爬满水墨的城墙,娇嫩的生命汁液自下而上,生命活力扑面而至。在那些浓绿苔藓的阴影里回眸,一滴又一滴雨水,汇合,聚集,凝住,嘀嗒,落下来。</p><p class="ql-block"> 就作成了一段浑圆而饱满的好辰光。</p><p class="ql-block"> 于是瞑想合欢就要开了。</p><p class="ql-block"> 是的,再等一会儿,那些花就要开了。它在愁之上,在推枕惘然不见之上,在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上,在谁道人生无再少之上。</p><p class="ql-block"> 亦在虚谷的画意里。</p> <p class="ql-block"> 一点没错,它在虚谷的画意里。淡极的艳,无欲的美色,无情的动人,粗拙技法下奇怪的隽秀和生机,咫尺里的旷远,迢递的安宁、和谐与饱满,无意识的浑圆。薄弱的简单画面,足以让人伤身伤世,欲说还休。风从竹枝里来,从墨和水里破空而出,风可盈袖,可吹皱一池秋水,也长满墨绿的苔藓。</p> <p class="ql-block"> 以我读过的画,没有一个人的给我这种感觉。李方膺善画风,他的风哗啦啦吹来,刮倒一应竹木,我视之为无心之风。徐青藤的风穿过葡萄叶,水灵灵,泪涟涟,割伤性灵,让你哭,让你无声地尖叫,不能让你安宁。只有虚谷的圆融和无心的机巧,让六合汇聚,饱满、集中在画面之外,似气场,似李商隐迷离的诗篇,给你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时光的河底,长满墨绿的青苔,河水静静流过,人在水底能看到鱼虾欢快地游过,想抓却抓不住。比如一树合欢花开之前那一分钟的狂欢。</p><p class="ql-block"> 云是山,山是云,云是烟,烟是云,烟是山,山是烟,烟是树,树是烟,树是云,树是山。山如乌云滚滚而来,过江,水涨,木船折桨沉沙,折桨沉沙的是遁去的锦瑟华年(《山水册页之五》)。山是成群结队的小乌蛇或乱鸦,前呼后应,打翻一天的墨,风满楼,水涨秋池(《山水册页之六》)。红金鱼石榴一样倒挂在三月的枝头,桃花开了,杏花落了,水不知在哪里,金鱼开成植物,开成邻家羞涩的小媳妇,隐秘的心事尽匿在波光里(《春波鱼戏图》)。</p><p class="ql-block"> 再坚持一会,那花就要开了,那合欢。</p><p class="ql-block"> 合欢是绯红的,如同梦境,如同片刻的无须承诺的情意,如同被轻轻呼唤的美,如同说不出,如同永远不再。只是在雷霆或风霜里,映在它身上的,只有耀眼的白。她是冷香,永远不会成为幽香。</p> <p class="ql-block">“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p><p class="ql-block">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读过的写荷花的诗中最浅显、性情、生动的一首,它被金农用他独创的漆书题在一幅荷塘图上。这首自度曲,通透凉爽,似清代扬州的镂空雕,有着简约的奢华,每一处镂刻过的玉面,泛着微淡的光芒。它给人一个错觉:荷花开时,有晨起新凉,有水窗,有扇底微风。</p><p class="ql-block"> 之所以喜欢金农和徐渭,喜欢的就是他们无遮无拦,把胸怀敞开,捧出一颗滚烫的心,敢爱敢恨,大爱大恨,性情随意袒露,任世人诟病而不闻不问,其小情小趣入诗入画,即成人类共同的情感需求,一种经典的通感。</p><p class="ql-block"> 比如金农有一张画,很简单,题记为“损之又损玉精神”, 画面只有落瓣和正在落的枝头,有古城墙,也许是僧院,有点像儿童画。在我看,这画之好,就好在简单:桃花落瓣,写惯了漆书的笔法用到画中,很是古拙——花开花落本就是古拙稚气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 金农到老还有赤子之心,老迈之年还记得那些细节,桃花落瓣,万损不破的完美,如同细瓷荡漾着骨质里细微的波纹。还多情地“记得那人同坐”,忽尔又有“斯人可想”。金农在描画早春的生机时用笔生涩,心机分明又敏又钝。敏感于美,迟钝于诉说,也就是通常所谓的讷言,这样的情状于书画艺术甚至奏琴,都是最好的状态。《陶庵梦忆》中,张岱曾写从王本吾学琴,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仅此二句就成声色。 </p><p class="ql-block"> 金农的画笔常常面对触动他内心深处的美感“说不出话”,“ 说不出话”恰好就是一种诉说。每看到金农一些简单的画时,我就会感觉得到唇温,未逝之爱,心跳和无言,春波荡碧到我居住的房间。他画落瓣的桃花,“说不出话”时就不勉强自己去画一张完整的画。他有滋有味地先画上树枝,树枝上有桃花,风一吹,就满天撒落。一瓣,一瓣,一瓣,一瓣,一瓣……一瓣瓣情意绵绵地圈点下去,每一瓣似乎都是他爱着的那些好时光。初春的扬州,有琼花、桃、梅、僧寮道院。夏有荷,有银塘,有碧翅蜻蜓,有六六水窗,有“那人”,碧玉一样剔透的心思。扬州八家里就金农最有孩子气,让人怜爱。</p> <p class="ql-block"> 这个损之又损,罗聘也曾题过。</p><p class="ql-block"> 罗聘是金农的弟子,深得乃师艺术上的精髓和神韵,被公认为“金门之高足”,其笔情高逸,思致渊雅,所画墨梅兰竹,均极超妙,古趣盎然;道释人物、山水花卉,无不臻美。他有一幅《梅花图扇》,密布有度的梅枝上梅花怒放,目不可收,呈现出一种浓郁无邪的美色和蓬勃向上的精神。扇面的右上角,有他简洁的题句和款署。题句为“清所以清,冰骨格;损之又损,玉精神” 。“冰骨格”、“玉精神”,既是对自然界中梅花风骨的赞美,更是作者对自己人生气节的坦露,也是他毕生喜梅、画梅、敬梅精神的写真,饱蕴着他始终追求的佛理禅意,耐人寻味。 </p><p class="ql-block"> 罗聘跟金农极似的画,原本是罗聘为金农的代笔。金农老了,神短思睡,不肯画画,又需要银子花,罗聘就临其师的画拿去卖。在现在,这叫作盗版,且是被乃师许可的。《银塘悄悄新凉早》这张,罗聘也画过二张,与金农的那张,意境、题诗皆一模一样,但笔意却迥异了。金农的漆书题字,古拙好看。但罗聘好玩的是喜欢吹牛,照抄老师的作品也是其性格的体现。罗聘不及乃师,说来还是情怀故。“情怀”二字,放到文学书画作品里,那是任何人也模仿不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