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尤氏三姐妹在《紅樓夢》全書中不是主要人物。她們的故事,特别是發生在尤二、尤三身上的故事屬於旁支的叙事系统。然而故事的情節却足以警攝人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p><p class="ql-block"> 尤氏是寧府長門賈珍的續弦。其家世當屬無財無勢之家。這從其母亡故後,其父續娶之“拖油瓶”寡婦尤老娘即可見一斑。且家中亦無任何男丁,只有一位繼母和两個没有任何血缘關係的妹妹。在六十八回<酸鳳姐大閙寧國府>中,鳳姐因賈璉偷娶尤二姐,到寧府大閙。其間對賈蓉駡道:“天打雷霹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種子,……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没臉面没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兒也不容你”,可見賈蓉也不是他親生兒子。所以她在贾珍眼中不過是若有若無的擺設。在賈蓉心目中亦無任何尊嚴可言。作為寧府名義上的主婦,她對賈珍父子的荒淫浪蕩惡行毫無規勸約束能力,以至整個寧府正如焦大所駡:“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亦如柳湘蓮所言:“你們東府(寧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狮子乾净罷了”而尤氏既不能治家,樂得錦衣玉食,自享榮華富貴,對賈珍父子醜惡行徑,睁一眼閉一眼,不聞不問。“只就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在六十八回,面對鳳姐咄咄逼人的氣勢,她也只有無奈地表示:“你不信,問問跟的人,我何曾不勸的?也要他們聽!叫我怎麽樣呢?”既使是惜春對她也缺乏起碼的尊重。在抄檢大觀園中,在勸説惜春時,就被惜春毫不留情地顶撞,並宣稱和寧府斷絶關係,受了一肚子氣。書中尤氏幾乎很少和賈珍同框而在。在七十五回中,少有的一次是八月十五,因賈敬亡後,居喪期間“十五過不得節”,賈珍不便外出尋歡,遂在家中“備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會芳園叢綠堂中,帶領妻子姬妾先吃過晚飯,然後擺上酒,開懷作樂賞月。賈珍“命佩鳳四個人也都入席”又取了一支紫竹簫,“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而不及尤氏一言,成了晚宴的陪襯。這就是尤氏!一個在夾缝中求生的人。</p><p class="ql-block"> 特别是尤氏對賈珍與可卿之間的亂倫醜行不可能毫無覺察,只是明知勸也勸不止,攔也攔不住,只能聽之任之。這從她在可卿亡故之後托病不出,對其喪事任由賈珍支應,以至只能請鳳姐過府協理。可見她對賈珍、可卿的態度。她也只能用這種消極辦法表達其心中的不平。 至於對尤二姐和尤三姐,本來没有任何親緣關係,自然談不上什麽姊妹之情。更是任由荒淫無耻的賈珍父子和尤二姐“聚麀之誚”</p><p class="ql-block"> 她唯一一次獨自主持的一件大事就是賈敬服食丹藥暴斃,而賈珍父子、賈璉因宫中薨了一位老太妃,凡有爵之家都要到梓宫守靈。只得自己獨自料理,停靈鐡檻寺。以府中空虛無人照管為由,“便將她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家”。而尤老娘如獨自來,留兩女在家無人照看,亦覺不妥,於是“這繼母只得將兩個未出嫁的女孩兒帶來,一並住着,才放心”。這是尤老娘母女三人在書中首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塲。從第六十三回下半回<死金丹獨艷理親喪>到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呑生金自逝>,中間除夾叙黛玉悲吟、思鄕,约占一回文字,其餘均以尤二、尤三故事及悲慘结局為叙事中心。看似偏離主線,實則借以暴露以賈珍為代表的一衆浪荡紈絝子弟的荒淫無耻,醉生夢死,腐朽糜爛的生活作風。形象生動地揭示了這個封建大家族必然走向敗落的结局,起到深化主題的作用。</p> <p class="ql-block"> 尤老娘及兩個女兒,孤兒寡母做何生計?如何過活?書中雖無具體交代,但可以想象,日常生活必由賈珍供養。第六十四回中賈璉到寧府勾搭尤二姐時,正好尤老娘和三姐進來,尤老娘即言道:“我們家裏,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着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裏姑爺(賈珍)幫助。”此姑爺豈肯白幫助?因尤氏母女三人雖無任何獨立生存的能力,但兩個貌美如花的女兒,足以招惹賈珍父子垂涎三尺,如蝇逐臭。尤老娘既賴其生存,對賈珍父子與尤二姐之間“世所罕見,禽獸不如的“聚麀之誚”丑行聽之任之,行尸走肉般毫無尊嚴地活着。</p><p class="ql-block"> 六十三回中賈珍父子奔喪回程的路上聼説接了尤老娘及尤二姐、尤三姐來,賈蓉“喜的笑容满面”,爺亡故不哭,聞姨來則喜,喜從何來?而賈珍则“忙説了幾聲<妥當>”到底薑是老的辣,神色不露,而心底已覺十分“妥當”矣!於是“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奔爺喪耶?奔小姨耶?爺服丹藥歸天,此其時也!妥當!妥當!</p><p class="ql-block"> 及至到了鐡檻寺,賈珍父子竟然“放聲大哭”,“至棺前稽顙泣血”。装腔作勢徒令人失笑。曹公神筆譏刺之深入骨三分。接着”先打發賈蓉家中來,料理停靈之事”此時賈蓉早已心癢難耐,“巴不得一聲兒,便騎馬跑來”見了尤二姐“却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説:<二姨娘,你又來了,我父親正想你呢>”此人子所能言者乎?無耻之尤!且一“又”字隱示此已非尤氏母女首入寧府之門。尤二此時亦無莊言端行,邊駡邊拿起熨斗“兜頭便打”,賈蓉則一頭滚到尤二“懷裏告饒”狎褻之極,連尤三都看不過,“便轉過臉去説道:<等姐姐來家,再告訴她>”。告诉尤氏又能怎樣?蓉自有恃無恐,又和尤二搶砂仁吃。尤二嚼了一嘴渣子,吐了賈蓉一臉,“賈蓉用舌頭都噡着吃了”。醜態惡心,人不忍卒觀。連下邊的Y頭都看不過眼,而“三姐兒沉了臉,早下炕進裏間屋裏,叫醒尤老娘。”直到這時,當着尤老娘的面,賈蓉還“和他二姨娘擠眼”,打情駡俏,肆無忌憚。直到有人來,説:“事已完了(指安排停靈事),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賈珍)的話去呢”賈蓉“方笑嘻嘻的出來”大喪熱孝中的這幕醜劇,正見賈珍父子與尤二姐的“聚麀”已非一日,禽獸之行令人髮指。尤二之自輕自賤,也為自己埋下禍根。而一旁的尤三姐與其姐相反,始終未有一言一笑,表示了她的不屑與無奈。最後還對賈蓉説:“蓉兒,你説是説,别只管嘴裏這麽不清不混的。”表明了自己與尤二姐的涇渭之分。</p><p class="ql-block"> 尤二姐既與賈珍父子有“聚麀之誚”行為輕浮不端,自引起賈璉垂涎,急欲插入一腿。而賈珍“向來和二姐兒無所不至,漸漸的厭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兒身上,便把二姐樂得讓給賈璉,自己却和三姐兒揑合”視尤二如玩物,玩厭了隨意相讓,可憐二姐毫無人格所言。賈蓉深知其父之意,遂順水推舟,為賈璉牵線,先把尤二姐推給賈璉,再圖尤三姐新歡。此賈珍父子鬼胎,而璉則拾人唾餘,却甘之若飴,以為得一美人,遂“偷娶”别室。尤二自知其行為淫亂,嫁於賈璉以為终身有靠。豈知羊入虎口,在鳳姐“弄小巧用借劍殺人”的陰毒手段下,只得“覺大限呑生金自逝”(見拙作《讀紅瑣記(六)》)結束了她短暫卑微的不光彩人生。</p><p class="ql-block"> 書中屢言尤二姐生的“標致”,却並無具體描摹,只於六十九回鳳姐領其拜見賈母時,賈母戴上眼鏡看了説道:“竟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鳳姐)還俊些呢”。“齊全”者,無可挑剔也。然則尤二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失教、水性,不懂自尊自愛自强,又貪圖富貴享樂,以色事人,任人凌辱玩弄,没有靈魂之人。其始亂於賈珍父子,不能自拔,又為賈璉“偷娶”,自以為終身有靠,熟料鳳姐陰施毒計,求告無門,终於自戕。為不知自尊、自强、自爱者戒!</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尤三姐雖與二姐一母同胞,在相同的家庭環境下長大,性格却與其母和二姐迥異。</p><p class="ql-block"> 首先,她對自身處境有比較清醒的認識。雖然因生活所迫不得不依附寧府接濟,但她在賈珍父子面前,還是保持了應有的自尊。當賈蓉和二姐嘻笑狎褻時,她早“沉了臉”到裏間屋裏叫醒了尤老娘,暫時結束了這幕醜劇。也向賈蓉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對賈珍雖“一般和他頑笑,别有一種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令賈珍也難以對她“動手動脚”。雖難説“出污泥而不染”,但盡其所能地维護了自己的清白。</p><p class="ql-block"> 在六十五回,當賈珍趁賈璉不在,溜到二姐住處,賈璉回來,已知其意,為報賈珍“恩惠”,正想撮合賈珍和三姐,對尤二姐説:“不如叫三姨兒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兩無拘束,索性大家作個通家之好”。所謂“詩書簪禮”之家出此寡廉鲜耻之徒,二姐竟以為終身之靠,不亦悲夫!隨之趁賈珍正在其“家”之際(因何而來?不過偷情而已!),來至“西院”推門進去,给賈珍“請安”。此時不但賈珍“羞慚满面(尚存一點羞慚之心?),尤老娘也覺不好意思”。而賈璉“忙命人:<拿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還厚顔無耻地“笑嘻嘻向三姐道:<三妹妹为什麽不和大哥吃個雙鍾?我也敬一杯,給大哥和三妹妹道喜”。父子,叔侄,兄弟荒淫無耻,全無人心。熟料三姐生性剛烈,雖然模樣也是“風流標緻”,且“偏愛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樣,做出許多萬人不及的風流體態來”,但“及至到她跟前,她那一種輕狂豪爽,目中無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團高興逼住,不敢動手動脚。”此即雖生於泥淖,却不甘自污的自尊。此時見賈璉如此,“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着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你别糊塗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兩個,拿着我們姐妹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就打錯了算盤了。”一句話戳破了賈璉的龌齪嘴臉。不但説,還“自己拿起壼來,斟了一杯,自已先喝了半杯,揪過賈璉來就灌,説:<我倒不曾和你哥哥吃過,今日倒要和你吃一吃,咱們也親近親近。>”其勢如山倒,“嚇的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拉得下臉來”風流塲上一對浪荡子,在三姐面前竟然無以答言。這賈珍見三姐還要叫二姐也過來,乘機想溜,“尤三姐哪裏肯放?”只見她“脱了大衣服”,身上穿着大紅襖,“底下綠褲紅鞋,鲜艷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瞋,没半刻斯文”。把珍、璉二人弄得“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能為,……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没了。”而尤三則“由着性,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直到她“酒足興盡”,才把二人攆走,自己關門睡覺。正如三姐自己所言:“向來人家看着咱們娘兒們微弱,都安着不知什麽心,我所以破着没臉,人家才不敢欺負”此正尤三姐不同於尤老娘和尤二姐的處世之道。面對尤老娘和二姐所謂的“規勸”,尤三説:“姐姐糊塗!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玷污了去,也算無能!”她看透了賈氏父子、弟兄的卑鄙無耻,並對尤二姐的結局也有清醒認識。她對尤老娘和二姐説:“他(賈璉)家現放着個極厲害的女人(鳳姐),如今瞞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她(鳳姐)知道了,豈肯干休?勢必有一塲大閙。你二人不知誰生誰死,這如何便當作安身樂業的去處?”果然不幸被尤三姐言中,尤二姐終不堪虐待欺辱,呑金而亡。尤老娘亦不知所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三姐既看清了珍、璉之流的蛇蝎之心,對自己的終身之事也有考虑。六十五回後半回<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中,當二姐和賈璉特備酒席與三姐商談其终身大事時,三姐明確地宣告了她的擇偶標凖:“如今要辦正事,不是我女孩兒家没羞耻,必得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若憑你們揀擇,雖是有錢有勢的,我心裏進不去,白過了這一世。”至於其意中人是誰?“姐姐横豎知道,不用我説”,可二姐却一時想不起來。於是賈璉自以為必是寶玉無疑。三姐聽了,却啐了一口,説:“我們有姊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不成?”表達了尤三對賈家財勢的不屑,和對婚姻自主的追求。原來三姐屬意之人正是江湖藝人、遊俠柳湘蓮。並説:“這人一年不來,就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如果“這人死了,再不來了,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再不嫁人”並對賈璉折簪為誓,其心之堅若此。可巧賈璉赴平安州辦事途中,巧遇柳湘蓮與薛蟠同行。遂將尤三姐許與柳,而不言此乃三姐自己主意,為三姐後來埋下禍根。柳“本有願,定要一個絶色女子”,聽了賈璉介绍,欣然應允。並以祖傳鴛鴦剑一把為定禮交予賈璉轉送尤三姐。劍,兇器也。曹公以此暗伏此鴛鴦之難為比翼。</p><p class="ql-block"> 賈璉從平安州回來,向尤氏姊妹説了路遇柳湘蓮之事,並把鴛鴦劍交給尤三姐。“三姐兒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着劍,自喜終身有靠”。誰知待到八月湘蓮回京,見到寶玉,從寶玉口中知道,尤三姐雖生得絶色,却是賈珍之妻尤氏之繼妹,立刻跌脚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净罷了”,把寳玉説了個大红臉。話不投機,不便深談彼此别過。這柳二郎果然冷面冷心之人,不加思索直接找到賈璉,要求退定悔婚。賈璉還想挽回,三姐在房聽見,“便知他在賈府聽了什麽話來,把自己也當作淫奔無耻之流”,於是“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後,出來便説:<你們也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左手還劍與鞘,“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横,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柳湘蓮見狀,哭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p><p class="ql-block"> 尤三姐欲出泥淖而终不成。一腔正氣却為寧府污名所掩,令人扼腕,為之一嘆!曹公對其之死亦寄予深切同情。借湘蓮一夢(夢中夢)言其“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一干情鬼”稍慰人心。</p><p class="ql-block"> 尤三姐以自刎明其志,使人可嘆可痛;尤二姐吞金自戕,使人可憐;尤老娘之昏憒,令人可惱,連失兩女,書中雖不知所終,其結局可想而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