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山 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巢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牛头是铁杆驴友,徒步是他走遍周边三百里以内山山水水的惟一工具,他信奉我的自勉语录并经常背诵“活着并且行走”。那天贼热,不知触动了牛头哪根神经,快中午了他心血来潮突然去爬山,途中又微信约我和老赵。我和老赵像被牛头传染了心冠病毒一样迅速响应。牛头平素练气功,一天打坐四次,一次四十分钟,所以气场特别大,偌大的钟吾大道,到处留有牛头的尾气。老赵戴着口罩,开着跟他年纪一样大的标致车,踉踉跄跄,把油门轰得山响拼命在后追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沿钟吾大道往南约三十公里,不下道,就到马陵山了。钟吾大道得名于古钟吾国,而古钟吾国是东周时期建立的诸侯国。我们今天要爬的马陵山,我们曾经无数次爬过的马陵山,也就是钟吾古国国都的所在地了。在这座山里曾出土过玉瑗、玉斧和石器之类,距今已有5000多年历史。到了元明清,文人墨客的足迹和帝王的风流韵事一茬接一茬,按说爬这样一座文化积淀很厚重的山,像我们仨这样的文化人应该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可是我们对这座山太熟悉了,哪棵树新发一枝,哪里一小块草皮被铲除了,我们都心中有数,像熟悉自己皮肤上的刀口或疤痕。牛头还有一个与熟悉和腐败有关的惊人发现,他说,熟人好收钱。熟悉的历史文化早已融入我们的血液。陌生的文化才能带来新鲜感和冲击力。我说我对这座山的感觉有如我的脚对鞋底的感觉一样。老赵文绉绉地说,哪怕它只是冰山一角,我已反复阅读过这只角。牛头则更加自信满满地说,我就是这座山上的土著。那么,这座山对于我们来说,还剩下多少意义?我们看见一座山,山上长满茂密的树林,我们一次次爬上去,一探究竟,然后走下来,享受一次次重复征服的乐趣和在天然氧吧里的悠哉游哉,就是它存在的本源意义。其余只是它的附加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原来我们单位一个下属部门就在山脚下,依山而建,上下两层,去二楼不是爬楼梯,而是顺山的石阶盘旋而上;楼下的部分建筑,有一半深陷在山体里,类似窑洞;有食堂和办公室,中间一个小小的院落被山体三面包围,整体建筑天人合一。我当时年轻,只觉得是个好地方。现在觉得,这样的地方宜居住,宜读书,宜修行,宜隐居,也宜牛头打坐。不可多得。但现在这样的地方,已不再属于原住民和穷人,即使号称土著的牛头,也一样失去了在这里的居住权。它们不是被开发成收费景区,就是成了大腕的别墅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是电建工程师,在外漂泊半生,中年终于调回原籍,退休前已有个令人尊重的位置,他却不想过那种早晚遛个鸟,去老干部活动室打个牌安享晚年的日子,他有个不一样的想法,说我爷爷的老家在有山有水的乡下还有几间老屋,门前门后还有点空地。老屋虽然年久失修坍塌了,可以翻盖,简简单单的;再建个土灶,荷塘里养几只鸭鹅,后门的空地圈起来养几头猪,前门的空地种几垄蔬菜……他老人家说,这样,物质的,精神的,就都有了。可是直到他年老离世,也没有去实施他晚年的梦,倒不是梦的难度不可能实现,而做这种看似返璞归真的梦,会遇到很多不可预知的问题和矛盾。譬如年龄大了,经常要看医问药,离中心医院远了不方便,救治也难以及时;第二矛盾来自家庭,我母亲首先就不同意去乡下居住,她离不开儿女绕膝;第三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我父亲搞了一辈子技术管理工作,让他回归乡里种粮种菜,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让他拿笔的手去锄田,明显心有余力不足。最终,他回归乡里的山居梦终究没能实现并随着他的离世而彻底破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和老赵气喘如牛赶到马陵山藏经洞的时候,牛头已经在藏经洞的另一头等我们。藏经洞并无一本经书,倒是寒气逼人,年过半百的老赵不知是心虚还是肾虚,在穿过藏经洞的时候,看见洞内异光闪烁,禁不住嘴里念念叨叨,身子瑟瑟发抖,加快步子走出洞口,像渡过人生中注定的劫数。老赵喘息着找了个长条椅坐下来休息,趁空我给他拍了一张侧面照,他的坐姿很像一位修习功课的高僧。我发现,每个人身体里都藏着一本自己的经书,它像一座山,高不可攀。有时又像一张纸,一点就破。圣人天天念经,凡人临时抱佛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发微信语音呼叫,牛头隔着几注水帘向我挥了挥牛蹄子,三个人终于会师了。那兴奋之情仿佛我们不是站在藏经洞口而是经过千难万险的战略大转移之后的井冈山会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进入小龙沟,树荫密布,溪流潺潺,牛头说,来爬山就是呼吸山里的新鲜空气的。我说,这些林子就是等我们来排放二氧化碳的。老赵在山外当官,被誉为人中龙凤,他以为山内百年,人间一天,实不知这山中之事,在这年头也日新月异。一直自诩看遍马陵山,却不知马陵山这几年在持续的开发中,除了小龙沟,又向东北方向延伸开发了隐秘莫测的大龙沟。大龙沟的入口处,有一丹霞石巨柱,上书三个非常大气的草书大字“大龙沟”,细看落款,原来是当地才女书法家程晓荣女士题写的。牛头说,根据文联的读书计划,上周在老范村读私塾,我跟程姐姐在同一个窗口念三字经的。从九龙涧的谷底走出来,好似从十八层地狱重回人间,我不禁舒了口气,炎热有时比阴森可爱多了。前面就是临水而建的九曲回廊,据说龙生九子,每一曲折,正好摆放一尊龙子,“睚眦……狴犴……狻猊……”老赵一字一拼,吃力又认真地读着这些生僻的名字,好像在认祖归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是个凡人,累了,热了,肚子咕咕要吃饭了,于是党代表一样拍板,决定即刻下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饭后去牛头一朋友家小憩。朋友家的大别墅就在北山脚,车子转眼就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别墅对面是一块一亩多地的菜园,里面种满了丝瓜、黄瓜、西红柿、葫芦,向日葵……牛头像个土生土长的菜园子,一头扎进去,一会采了一大把豆角装进背囊,然后,问主人要过铁锨开始摆拍,而我自然就成了他的私家摄影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座傍山而建的独栋别墅,只见两扇黑漆大门上点缀着铁艺金花,高而阔大,主人打开大门便是一个大花园,中间两排鲜花夹道,仿佛在欢迎自作多情的我们,抬头向上望去,别墅层楼的阳台上早有人在跟我们打招呼。老赵是这里的常客,他直奔一间卧室说要休息。我的好奇心还没有完全泯灭,说明我心态还算年轻,非常喜欢别墅所处的位置和它周围的环境。我决定参观一下这座别墅,进门是过道,两侧便是厢房,再往里便是厨房卫生间,客厅兼餐厅则在最里面。餐厅西南侧还有一个门,是一间很大的卧房。西北侧则是一个别墅的后门。楼上两层格局大体相同,只是没有了楼下的客厅,各房间面积更大一点。出别墅后门,发觉这座别墅其实是四层,它还有负一层,里面有一张乒乓球桌,是完全用于私人健身的空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出后门就是山了,主人设计巧妙,别墅的西北侧是山体,于是别墅的这两面墙都是透明玻璃幕墙,含“窗含西岭千秋雪”之意境。后山西侧较陡,有露天钢板扶梯可以登上山去。山上种满了花生、毛桃、山芋,徜徉其中,完全有农耕人的富足感。沿着田垄小径走三分钟,就可到达传说中的“黄巢关水库”了,近水远山,一片浩渺,想一想都让你心旷神怡。而登山,沿着水库晨跑或傍晚散步,都是天上人间的享受。人生可以在这里优雅地停顿一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一面参观,一面胡思乱想。牛头又到了打坐时刻,刚才还是菜园子的他选了一间屋,独自坐下来,脱去上衣,雪白的肉身好似欢喜佛中的一尊,即将开始修炼。而隔壁屋里,刚从一线退下来的老赵鼾声忽长忽短,很不客气地穿透厚厚的钢筋水泥墙的屏蔽,且毫无规律可言,颇似紊乱的月经和不可理喻的更年期。老赵的鼾声穿墙破壁一直传到牛头的耳中,让本来凝神静气心无旁骛的牛头心神大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是个周末,我们都来了。三人抱负各异,却选择了同一目的地。但有一点我知道,我们都爱江山,也爱美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次次离开,一次次再来。孽缘一样聚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