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路花开(二):御袍黄

观涛

常走的一段路旁，一人高的灌木丛，形成了一道花篱。夏日的火热和雨水的丰沛，浸染得它绿意盎然，青春勃发。

明艳黄花，挺立枝头，犹如绿地缕金，金碧相辉，养眼的很。叶子和榆树叶很相似，因此，除“棣棠”外，它还有个别名——黄榆梅，大概黄花榆叶梅之意。

“春色酿成花世界，棣棠艳出群芳外，一叶一花繁可爱。黄深碧浅娇无奈，摇曳绿罗金缕带，留得名词题咏在。”清代叶申芗的这首《浣溪沙》，描写棣棠着实贴切。

那种“黄深碧浅”“绿罗金缕”，只有见过的人，方知此二颜色如此相宜悦人。

因着这种“十分深似御袍黄”的颜色，也让皇家的尊贵气息加入了它的气质血脉，使得这小小一团一簇，颜色悦人，显得高贵大气。

“十分深似御袍黄”，是宋金时代高士谈的诗句，诗名即为“棣棠”，全诗如下:

闲庭随分占年芳，袅袅青枝淡淡香。

流落孤臣哪忍看，十分深似御袍黄。

“流落孤臣”点名了他的身份。本来他也算是皇亲国戚(宋英宗宣仁高皇后族弟)，若论辈分，他还算是宋徽宗赵佶爷爷辈儿的亲戚。

宣和年末，女真族建立的大金国正如日中天，所向披靡，而北宋和契丹建立的辽国，却如弱鸡，摇摇欲坠。

已在北宋忻州担职的高士谈，后入金，任翰林直学士。“入金”二字，既简捷又让人迷茫，应非降金，也区别于潜藏不漏的大间谍宇文虚中出使金国被扣留，不知真相为何？

这些南来之士，初始几年日子还好过些，毕竟金国强人完颜宗弼欲“引才换制”，要借用这些南来之士的才华，学习宋朝的官僚制度等。同时，借力打力，借这些南来之士的嘴，来打垮那些干扰推进大政的利益集团，实现政权的集中强大。毕竟宋朝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朝代，士大夫的一张嘴能抵得千军万马，特别是内部斗争。

但完颜宗弼(并非金熙宗)真正强大起来后，便想鸟弓藏兔狗烹。

当然也有士大夫自身的原因:毕竟是滞留于此地的宋人，势必身在曹营心在汉。更为重要的是，宇文虚中一行人本身就是带着使命去的。

另外，对于草原民族整日里的打打杀杀，这些士大夫骨子里是瞧不上的，总觉得是野蛮未开化的行为，在平日工作生活中，不自觉会显露出一些鄙夷之色。

到了想收拾你的时候，这些长期积累下来的情绪，便会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被人攻击。就像秦孝公利用商鞅变法压制那些老的氏族，等到他的儿子秦惠文王继位，又利用那些老的氏族将商鞅车裂，再利用商鞅车裂一事彻底打败氏族一样。在政治和政权利益团体的机器碾压下，似乎再强大的个体，都只是献祭品。

最终，宇文虚中和高士谈，皆被完颜宗弼以“藏有反书”为由，将其杀害。也有说，宇文虚中欲挟持金主，令其放归二帝(当时宋徽宗已死亡，但一直未能魂归故乡。)，大汉奸秦桧告密，事败被杀。

因此，此时再回头看高士谈的这首诗，便觉得好！真好！把流落在外的孤臣心向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奈、困顿，用“哪忍看”“十分深似”表达的淋漓尽致。远比孙子辈的宋徽宗赵吉写的《棣棠花》诗好多了，别看徽宗还用他那独特的瘦金体抄写下来(如下图)，仍不及高士谈。

因此，就会让我在脑海中产生了一种联想:一见此花，便想到了“御袍黄”，想到了“孤臣思故国”。

棣棠花的花语是高贵，可我觉得它的花语更应该是——思，思念的思。

思念，是能深藏累积并不可磨灭的一种能量。

在日本，它的花语就是“不言说，但相思”。

缘由是:大概1000年前的日本，有位女作家名叫清少纳言，曾于宫中任职。离职后，老之所至，将所见所闻写成了一本随笔集——《枕草子》，和有名的《源氏物语》齐名。民国时，周作人将此书翻译过来。

(题外话:《枕草子》我未读过，但我有两本厚厚的《源氏物语》，几次拿起又放下，完全读不进去，感觉里面记录的琐碎而无聊。都说《百年孤独》难读，我却觉得写的是真好，拿起便放不下，既郁闷又难舍。)

其中有一段，说清少纳言收到定子中宫的来信，信中无知言片语，只有一朵棣棠花。棣棠花包裹在一张纸里，纸的一角写着:不言说，但相思。这是摘抄当时日本和歌里的一句。

至于“不言说，但相思”和棣棠花的产生关键的渊源，周作人做了如下注解:棣棠花色黄，有如栀子，栀子日本名意云'无口’，谓果实成熟亦不裂开，与'哑巴’字同音，这里用棣棠花片双关不说话，与歌语相应。

就像鲁迅的诗句“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一样，无需多言，棣棠花没有相思语，只是把一片平安祝福和思念拱手相送而已。

说实在的，棣棠的生命力确实比较顽强。既能耐38度高温，也不惧零下10度的考验，既耐寒又耐贫瘠。需求无多，只要阳光给于头上大树时，从大树的叶间，留下一点点像碎银子一样，破碎的时光，就可以了。

春天里，它大放光芒，满枝头的黄花，将枝条压弯。日日怒放，竟可开一个半月。在之后的四五个月里，你都可以在枝头看到它。绝不销声匿迹，一点也不输于百日红的紫薇。

所以说，怎会让人不喜欢它？

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了一朵小小的花，

尤其是那让人久久思念的御袍黄！

无需多言，定是远方的他(她)给你送来了长长的思念。

平生不会思念，才会思念，便害思念！

后记:在早春三月，叶子还未完全吐露的绿色枝条上，我再次遇到了棣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