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烟隐 一半尘埋：《隐入尘烟》观影记

秋叶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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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片是两年前拍的，近日才口碑相传，好评如潮，八成是花香墙外之故——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参赛。等了几天，附近佳兆业影城没动静，索性下单道远的地儿，打车来回。

第一个镜头，画风突兀，银幕正中一个坑口，画外音女人喊叫，冒出来片名和驴头。镜头拉开，原是牲口圈围墙，给人错觉，恍如地下。

一屋子人，一张口土得掉渣，甘肃口音。相亲，男方大号马有铁（武仁林出演），行四，人叫老四。女方残疾人，一边手脚不利索，动辄尿裤子，名叫贵英（海清扮演）。都不受家人待见，一起搭伙过日子吧。

两家人切磋交易，打发贵英上茅房。她看见雪花飞舞中刚挨了抽的瘟驴，上前抚摸，温暖的音乐声起（片中音乐吝啬，寥寥几声）。老四在侧屋偷窥，两人通过一头驴的不幸和痛惜，心灵靠近。想起尼采在大街上看到有人鞭打马匹，扑上去失声痛哭。

百度上得知，编导李睿珺就出生在拍摄景地——甘肃张掖高台县罗城镇花墙子村，片中除了海清，尽是本家人。

武仁林是姨父，喊老四相亲的是小姨，村长是爹，贵英嫂子是娘，收粮老板是哥。可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全家本色出演，不，压根不用演，就是自家的生活样态，咋能不烟熏火燎灰头土脸地掉渣？

也真难为了海清，蹲点体验十个月，不打名字，几乎认不出来，口音还是不太地道，比不上巩俐在《秋菊打官司》里的原汁原味。

全片镜头基本都给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头驴。情节简单，对话极少，场景、演员、道具、服装、化妆（海清除外）、配乐，全是原生态，省了拍摄投资。水墨勾勒，不施粉黛，却有枯藤老树昏鸦的深邃意蕴，一言难尽，欲说还休。

农民，一辈子在土里刨食。“民以食为天”，二人先要填饱肚子，春耕秋收，完整表现了一年一度的轮回。耘地时，女人坐在爬犁上，男人牵驴碾压，春阳和煦春风暖，给了一段音乐，在希望的田野上。

锄草，贵英手不听使唤，锄了一棵苗，惴惴地举给老四看。男人安慰：啥都有它的命数，锄了就算了，要不到夏天它还是躲不过镰刀。饿了，女人让男人弄干净手再吃馍，有土。男人说：啥都是土里生土里长的，土是最干净的。土不嫌人，人还嫌土？

这话，赶上哲人了，无疑是编剧的深切体验。再如种菜，贵英踩坑，老四一边丢种一边说：满地都是你的脚印，种在地上，哪儿也去不了，跟庄稼一样。一转念，咱们长着脚，又能走到哪里去？城里都没去过。两人最大的心愿是有个好收成，卖俩钱，逛回城，买个电视，给贵英看病。

金灿灿的收获季节，烈日当头，麦浪起伏，男人割麦，女人拾穗。老四装车，贵英半边身子不给力，叉不起麦捆，一次次摔倒，老四火了，心疼眼看到手的粮食。归途中，他把扭着头的婆姨扶上车，两个相濡以沫的苦命人，就呕了这一回、这一会儿气。

无处栖身，暂住别人的闲房里。要拆迁，业主从沿海跑回来，为了上万元的拆迁款。他俩不得不合力干一件大事——盖房，从一块一块脱土坯开始，立稳门窗，一块块、一层层地垒砌，芨芨草席铺顶，屋顶内外抹泥，安好泄水孔，还有一个鸟窝。

期间村里按贫困户标准，要给一套镇上的楼房，看了一下，驴、猪、鸡往哪儿安顿？不去。总算踏踏实实睡在自家炕头上了，贵英开始咳嗽，不知是夜雨中抢苫土坯，还是麦芒过敏下渠洗澡？

边吃自家鸡下的第一只蛋，一边叨叨自己是个贱骨头，没几天就死了。闲不住，给地里男人送饭，渠边坐着歇息，头晕栽下去了。

老四卖了所有粮食，推倒新房，放走驴，还了借的10个鸡蛋，没留一点退路。我以为他会自杀，没有！跟着城里的侄子，离开了村庄和土地。

胡子拉碴满脸皱纹的他，这辈子不可能再娶上媳妇了，贵英是今生唯一的女人。发丧前他给女人手腕上按麦花印时，没掉一个泪蛋蛋。放驴时，他却吼起来：让人使唤了一辈子，还不走，贱骨头！

总算安息了，对于劳苦命的人来说，未必不是好事，活着受罪！

听她说道以前的苦难，今生没想到嫁给他过上好日子时，男人抹了一把泪。活得不如一头驴，嫁给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穷光蛋，竟如上了天堂。

片中，两个人、一头驴，出大力流大汗地不停劳作，只为端上一碗饭，为了睡在屋檐下。我想起同是农民出身的作家刘亮程的散文：

“我们以为不让地荒掉，自己一辈子就不会荒掉。现在看来，长在生命中的荒草，不是手中这把锄头能够除掉。”“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荒芜家园》）

影片里，为活着而活着的这对男女，用镰刀喜悦地收割麦子时，不会意识到时间的镰刀正无情地一年年收割自己的生命。因为“活是干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干着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均匀地摊在一辈子里”。（《人畜共居的村庄》）

也有生活的小确幸。看着小鸡出壳时的欣喜，张望闪烁灯影的奇妙，为对方手腕按个麦花，即便转瞬即逝。

最重要的，是每搬一回家，郑重其事不能歪“一丝丝”地贴好褪色的红喜字，那不是仪式感的装饰，而是慰藉心头的家的标志。

还有那头形影不离的驴。“你活得不如人时，看看身边的驴，也就好过多了”，“驴成了你和世界之间的一个可靠系数，一个参照物”。（《驴这一辈子》）之前贵英活得不如被人使唤又骂又打的“瘟驴”，所以老四为她洒泪。

还有那两三间亲手盖的泥草陋室，属于自己的日子屈指可数。“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个新地方认成家。……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你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住多久才算是家》）

从这个意义上说，两人活着时都寄人篱下，一生飘零。不难揣想，老四的余生，再也忘不了一度相依为命、相怜相惜的贵英，这个名字与“我想有个家”的心理渴求不可分离。

有个戏份不多的重要插曲：村里开会，号召大家为某个承包商献血，有钱人没了命，村里就少一笔钱。血型罕见稀缺，人称“熊猫血”。

马有铁是唯一的中彩者，贵英心疼不让去，扛不住一屋子赖着不走的村人绑架。于是，一次次被宝马接到城里，殷红的血，换来咽不下去的丰盛饭食，落件不值俩钱的衣服。

平时，只是一个呼来唤去的贱劳力，此时才被人正眼当成国宝。电影中借对话作了隐曲评价，两人小时候不约而同听过的疯人疯语：麦子对镰刀能说啥呢？对啄粒的麻雀能说啥呢？对磨盘能说啥呢？对把它当种子的人能说啥呢？

卑微到尘埃，渺小如蝼蚁，任人宰割。“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种麦子的人，活的就是麦子的命，取少奉多、尽心尽力、无欲无求、无怨无悔、无声无息、无悲无喜……

我总觉得刘亮程散文中对死亡的逼视，有20世纪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哲学“向死而生”的透彻和敞亮，不由得翻开相关书籍，一翻一个准，引用作结：

“世内存在者原具有自在不彰的性质。因此，与周围世界打交道就需要一种用具来让上手事物变得触目”，“标志首先总是显示着人们生活的何所在，操劳活动的何所寓”。（陈嘉映编著《<存在与时间>读本》，三联书店1999年版）

这部电影，就是一种让烟隐尘埋的不彰存在，变为触目惊心的“用具”和“标志”。这是艺术的社会良知和使命，是打动人心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