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朗读: 三士街</p> <p class="ql-block"> 又要过年了。</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过去了,过去了许多年,给我感受最深的"过年",是父亲要我背书。</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十岁。要过年了,小朋友们早就开始放鞭炮和烟花了。我跟着好玩,偶尔有一个小朋友从他的一挂爆竹中拆几个爆竹给我。我边放边喊:"啪!"喊的声音几乎如爆竹一样响。</p><p class="ql-block"> 父亲往门口一站,我看到了他,赶紧将没有放完的几个爆竹还给小朋友,低头,回家。</p><p class="ql-block"> "背会了吗?"父亲声音不大。</p><p class="ql-block"> 我却吓得发抖,我怕他。</p><p class="ql-block"> 人家的孩子怕父亲是怕在"打"字上,我怕父亲是怕在"罚"字上。罚什么?不罚打,不罚跪,他罚写字背书。十岁前,只要父亲看到我在外面玩,就罚我背《今古贤文》,背会了也得背,顺着背熟了,中间抠着背。一本《今古贤文》让我背得天昏地暗。有时真想挨一顿打还好过一点。</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打,就是好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用现在的话说,叫做"唠叨得烦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个特点,他罚我背书,并不守在边上,他干他的事,或看报或写什么。</p><p class="ql-block"> 背完了《为人民服务》背《纪念白求恩》当背到《愚公移山》时,我看看父亲,他写东西入了迷,我又悄悄回到"鞭炮声声里"。</p><p class="ql-block"> 没玩多大一会儿,父亲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我又赶紧跑回家。</p><p class="ql-block"> "背完了吗?"父亲问。我胆颤心惊地回答:"背完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又拿出一个红本本给我,我接过一看,暗暗想:"完了,完了。"红本本是《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p> <p class="ql-block">整个少儿时代,没有背出来,就是到今天我已是中年人了,我也背不出这五篇哲学著作……</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我才理解父亲当年那样罚我的用心,他,一个老知识分子正在用他那文弱的身体承受着那个特定时代的压力,而不希望看到幼子在外受到随时可能发生的连锁反应,因此把我牢牢地控制在他的视线里。</p><p class="ql-block"> 后天就是过年了,我将带着妻子和女儿回到老父亲身边,再背一遍《老三篇》給他听。</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记:</span></p><p class="ql-block"> 上面的随笔《我过年背书》是10多年前应媒体“过年”专栏之约写的一篇同题随笔,拙作发表后,我拿回家给父亲看。</p><p class="ql-block"> 他笑着问:“是这样的吗?”</p><p class="ql-block"> 我说:“当然是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我怎么不记得?”</p><p class="ql-block"> 我说:“您是压迫者,我是被压迫者,您当然不记得,我当然记得。”</p><p class="ql-block"> 父亲笑了笑:“还能背吗?”</p><p class="ql-block"> “当然能,”我说着就背了起来:“‘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张思德同志就是我们这个队伍中的一个同志。’”那时候,背这一段,不知背了多少天,后来您教我记‘的’字,这一段有七个‘的’字,我背一个您扳一个指头。”</p><p class="ql-block"> 父亲听了,哈哈大笑。</p><p class="ql-block">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85岁高龄的父亲,得了晚期肺癌,住进了医院。</p><p class="ql-block"> 过年的前两天,父亲打电话给我,声音很微弱:“今年不回家过年了,就在医院过,你的哥哥姐姐提议,各家各户都带两个菜来......”我问道:“谁说的?谁说在医院过年?”</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你哥哥他们在这里商量决定的。回家路远,又不方便。”</p><p class="ql-block"> 我试探着问:“您自己认为呢?”</p><p class="ql-block"> “就在医院过吧,回去麻烦,家里又没有暖气,冷,我受不了。他们也这样说。”父亲弱弱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我听得出父亲想说又没有说的话。立即回答道:“不!爸爸,回家过年,我一定要接您回家过年。他们如果问是谁说回家的,您就说是我决定的。”</p><p class="ql-block"> 挂上电话,心情很沉重。拿起电话,给哥哥打过去。大哥说:“啊?都说好了在医院过,爸爸也同意了,冷哪,怎么解决?在家里如果发作怎么办?稳当起见,还是在医院,我们全部陪着热闹热闹不是一样的?”</p><p class="ql-block"> 我说:“不行!爸爸也同意了,我没同意。回家!冷,多垫两床絮,把两个暖风机对着床吹,不够,再买一个暖气片回。饭菜端到床上,不让他下床。过完初一,我们初二就送他回医院。”</p> <p class="ql-block"> 大哥问道:“万一喘还过气来,吐血又止不住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不就是死吗?死,也让爸爸死在家里!你们如果不同意接他回家,我背也要把他背到我家去!也许这个年是他一生最后一个年了,哪有一辈子在家过年,最后却因为想回家而不能回的事?”</p><p class="ql-block"> 大哥听我这么说,也同意了,他说:“好吧,再跟你其他哥哥姐姐商量一下。”</p><p class="ql-block"> 我说:“不用商量,我们一大一小说了算,就这么定了。要商量的是各人准备被子、电热器、暖气片、单架和一辆随时可调用的车。”</p><p class="ql-block"> 挂上电话,我又把电话打给父亲:“您作好准备,回家过年,年三十上午我来接您,回家吃年饭。”</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些颤抖地说:“真的吗?他们都同意了?”</p><p class="ql-block"> 我回答道:“当然都同意,都去准备去了。”</p><p class="ql-block"> 挂上电话,我没有抽泣,但是泪水哗哗地直淌。记得小时候,我因为受了委屈,孤力无援时,多么希望看到父亲的身影。我感到电话那头的父亲,现在也一定有我小时候的那种希望。</p><p class="ql-block"> 大年三十,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去医院,接回了父亲。父亲在儿女的搀扶下,在几个房间慢慢挪动,摸摸这里,看看那里,也不说话,只是叹叹气、摇摇头、笑一笑。</p><p class="ql-block"> 四代人四十多口一起吃年饭,父亲没有下床,儿、孙、重孙纷纷到床头给老人家敬酒,父亲只是用筷子轻敲碗边以示回应。</p><p class="ql-block"> 饭后,我坐在父亲的床边,伸手摸了摸床的四周、被里被外是否暖和。</p><p class="ql-block"> 父亲慢慢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抓了两抓。我赶紧握住父亲的手:“要什么?”</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轻很轻地说:“真好,回家真好......”</p><p class="ql-block"> 我故作轻松地说:“当然,您是一家之主,您不回来,我们还过什么年?”</p><p class="ql-block"> 父亲问:“我几时回医院?”</p><p class="ql-block"> 我说:“明天初一,过完了初一,如果你认为还好,我们就过初二,过完初二再过初三,您如果想回医院,我们随时送您回去,您就放心好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手突然用一点点力,笑了笑:“年饭,真好、真好……”</p><p class="ql-block"> 四个月后,父亲走完了他85年的人生旅程。</p> <p class="ql-block">图片文字来自网络,旨在学习交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