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虾记

蓝角

　　老漆作梦也没想到，天还没亮透，他家鱼塘里的胖头鲢子居然全部“浮头”了。

全村老少很快知道这天大的喜讯。通往鱼塘几里长的田埂上，争先恐后走来十几位扛着鱼叉、背着鱼篓的庄稼汉。

鱼塘虽分公私，可遇上天气闷热或大雨将至，在家里闲得发慌的男人们，会有意无意带着自制的鱼叉到河塘边走一走。如果碰巧遇见老漆家的鱼儿贴着水面换气，就瞪圆眼睛憋着呼吸一点点靠近，冷不丁家伙出手，一上午的等待就有了意外的收获。言语不多的老漆虽当面不会直说，实在被人叉急了，也会丢下几句重重的骂娘话。

小镇的每个村庄都离长江不远，里面的长沟短汊纵横交错，大小池塘星罗棋布。每逢雨季来临，雨水顺江而下，村庄周边大大小小的水塘，被灌得满满当当。除了河塘里野生的杂鱼，一些贪图安逸的江鲜常也从长江的水流里溜号，它们仿佛受到某种指引，前脚贴着后脚，顺着水道钻进村落旁曲里拐弯没有名字的沟沟渠渠。

鱼的种类多到五花八门。我能叫出名字的有：鲫鱼、鲤鱼、白鲢、青混、汪丫、痴古呆子和翘嘴白。从江里游上来的鱼和河塘里的有着明显的区分：光从体格辨认，江鱼要比沟塘里的明显大出一号。尤其是螃蟹，正宗的江蟹背壳铁青，四肢粗壮，金爪丛生黄毛，脐部圆润，肚皮雪白，色泽光亮，活动起来极其敏捷。煮熟后的江蟹，壳淡红低调，膏泽丰润饱满，低头一闻，一股浓烈的蟹腥香扑鼻而来。在江边人看来，塘坝里的蟹不是蟹，只有吃过一两只曾在江流里闯荡横行过的蟹子，你才算是个真正了解螃蟹味道的人。

还有一些长相难看的鱼，比如圆滚滚、麻呼呼的河豚。在十八沟的水塘里，这类鱼比比皆是，随便一网下去，没准会拖上几条慢条斯理的呆河豚。此类鱼种一直被我们视为怪物，好心好意摸它肚皮，不知怎么就不开心了，不到一会功夫，小肚皮居然气得紧鼓鼓的。村里人一般不大敢吃河豚肉，抓到它，扔给小孩子随便玩。好在这种鱼腥味不大，捉在手里，一直盘弄到它们一动不动，翻着有气无力的白眼皮。

现在的乡下很少能看到野生河豚了。镇里镇外的人似乎也比以前有更大的胆子，假如谁家晚上有河豚吃，没人担心这玩意是否有毒，而是用羡慕的神情，不停追问你从哪里搞到这样的好东西。

有渔网的人家数不胜数。选择一处干净的鱼塘，在平坦的地方下网，然后顺着塘埂边的烂泥地，深脚浅脚使劲拖，只需十几分钟，渔网上了岸——几条鱼、几把虾，活蹦乱跳的，讨尽拖鱼人的欢喜。

也有生性安静的人，他们喜欢独自扣着草帽穿戴齐整地钓鱼去。我见过最显功夫的是钓黑鱼。钓法不外两种：一是规模作战。拿着几十根竹竿，系上鱼绳，在鱼钩处串上活着的小青蛙，围着整个河塘的岸沿密匝匝插上一圈。黄昏插杆，第二天大早起杆，再狡猾的黑鱼也因贪吃乖乖投诚。还有一种方法不是谁都可以造次，得有非凡的眼力和机敏的反应。看见一阵黑乌乌的小鱼苗游过来了，不要急，更不能慌，呆在田埂上静静地等。一伺鱼苗靠近你的脚跟，把早就准备好的鱼钩子突然伸到鱼苗的正中央，只需轻轻一提，奇迹立马出现：水底下的黑鱼妈妈以为外星人正在侵犯它的宝贝们，急匆匆跃起身子，对着鱼钩处拼死咬过去，一条黑鱼就这样被甩在路旁的草丛里。

用手捉鱼，则简单、直接。

江边的孩子都有好水性，我在河塘里的功夫在村里大小也算得上个角儿。曾有过的几次经历至今仍历历在目：一次是扎猛子时竟然一脚踏中水底的鱼窝，那些鱼，胆子也贼大，围着我光溜溜的脚面乱转，呛了几口水之后，我双手各捏着一条鱼浮出水面；还有一次，我独自游到一处常去的水洞口，发现里面藏着条一尺多长的大鲢鱼，双手合拢洞口的两头，我开始了与这条鲢鱼的鏖战。水里的鲢鱼不仅滑，还有着惊人的气力，经过半个多小时你来我往的搏斗，鲢鱼最后败下阵来。

小水塘藏有大名堂。看到几层荡漾的鱼浪后，几个小年青一合计，回到屋里抄出罩鱼的家伙。冲进水里，一字儿排开，满塘的水瞬间功夫被搅得浑浊不堪，大点的鱼，很快在晕头转向中莫名其妙地成为笼中物。看热闹的小孩也不会闲着，趁大人们不注意，悄悄溜进水里。他们拿着小网兜，顺着摇动的水草，仔细寻找那些长长短短浮起来的毛须须。慢慢一提，一只活蹦乱跳的大青虾即被俘获。运气好的时候，不到一个时辰，就可以捡到半篮子清亮亮的活虾子。

春夏之交，人会变得懒起来，村里的小孩更显得无所事事。我一人去镇里的小摊买来鱼钩、浮子和尼龙线，在屋后挖上十几条长短不一的红蚯蚓，然后去村西边有排老柳树那口活水塘。

水塘清亮，能看到里面直立的水草和四处闲逛的鱼。早晨的阳光落下来，不冷，也不热。除了偶尔的虫鸣，四周静得出奇。一个人在塘边，呆上整整一上午，有鱼当然好，没鱼吃钩子，竟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活。

甘苦自知的童年，在漫长的等待中，一天天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