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鱼

曹奇奇

　　闲暇时逛旧书网淘书是我的一个爱好。前几天在一家安徽的旧书店，偶然间发现了一块古瓷片，釉色清翠欲滴，碗底两条小鱼，瞬间让我怦然心动。经过老友古瓷大师郭兄的线上鉴定，确定是一枚明代初年的龙泉青瓷片。于是立刻下单，经过两天快递千里颠簸，终于收入我手中。

这枚沉甸甸的瓷片，原是一件盘子或大碗的底，直径约10公分，残高约2公分。其胎骨致密，坚硬如石，釉面满布冰裂状开片，底足的转角处釉水堆积得尤其肥厚，细看其中凝固着大量细小气泡，晶莹通透。尤其生动的是碧波下贴塑的两条小鱼，首尾相逐，刻画精致，撅嘴，瞪眼，鼓腮，翘尾，一派悠然自得免打扰的活泛气息。想象一下它在明初刚出世时令人赞叹的神采，之后若干年不知何时被不小心打碎掩埋，地不爱宝，几百年后又被重新发现而摆上旧货架待沽，最后与我相遇，不禁更加珍惜它了。

首尾相逐的双鱼形象，让我首先联想到道家的太极图，后者代表了古人朴素的辩证唯物思想。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阴阳鱼这种交流融合、循环往复似乎表明世界的本质在于变化，生命需要在静与动、进与退、取与舍等诸多对立的方向平衡统一。

《庄子 大宗师》中：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认为两条鱼与其在干河床上相濡以沫，不如到江湖中遨游忘掉彼此。圣贤连生死都看透了，相忘于江湖就更淡了，只是这样冰冷的说再见真的好吗，凡人或许期望的是泉不涸，两条鱼仍可以互相吐泡愉快的玩耍吧。

双鱼在哲学层面上的意义，并不妨碍它用来象征如胶似漆的爱情。汉乐府和魏晋南北朝的词赋中，描述感情深厚的时候通常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岸愿为双鸳鸯，在水愿为比目鱼。总之就是不要像牵牛织女那样，不要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的离别相思。

比如西汉枚乘的《杂诗》中有“思为双飞燕，衔泥君巢屋”一句。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结尾：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一代美男文学家潘安的《悼亡诗》：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此外，乐府诗《江南》描写了莲叶下鱼儿的游戏场景：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但鱼戏莲叶的欢快热闹似乎更反衬出采莲人淡淡的落寞孤独。

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之一韩愈的《青青水中蒲》，句句是离别的情愫：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君今上陇去，我在与谁居。

青青水中蒲，长在水中居。寄语浮萍草，相随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叶短不出水。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

韩昌黎看到蒲草下的鱼儿成双入对，自己却形单影只，悲从中来。这首句相同的一组诗，本身也在模仿《诗经》。

最为著名的蔡邕《饮马长城窟行》一诗，把双鱼和远方的来信联系起来，使得鱼腹有了尺素传书的实用功能，并最终指代书信。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所以我们就能理解其后很多寄相思的诗句。比如李白的：汉口双鱼白锦鳞，令传尺素报情人。比如元稹的：渐觉此生都是梦，不能将泪滴双鱼。比如黄庭坚的： 归去天心承雨露，双鱼来报旧宾僚。

到了清代，青年丧偶的婉约词大师纳兰容若的《采桑子》也借双鱼寄情：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