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病重的时候，特意交待我给他买雪白雪白的小立领白衬衫。我一瞬间明白了他，一生挣扎在和他理想判若云泥的生活中，他的不甘，他的企盼…… </p><p class="ql-block"> 从小我和他就不亲。我很少看到他笑，从有记忆就几乎没得到他的拥抱。尽管我的成绩很好，可是他没有一句夸奖，除了说不要骄傲，还是一系列训导。 </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甚至很怕他。他要求我每天写毛笔字，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我的大字。我总是在他快下班前才写完，但是，他一进门，我就慌张得怎么找不到刚刚写完的大字。 </p><p class="ql-block"> 我好羡慕别的小孩子撒娇地叫“爸爸”，而这个汉语里最容易发音的双声叠韵的词语，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多么遥远。而他会说同事撒娇的女儿，都惯成什么样子了…… </p><p class="ql-block"> 后来慢慢长大了，我的想法是，我一定不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p><p class="ql-block"> 他喜欢喝酒，酒量又很小，常常喝点就醉了。那时候住的是林业局的家属楼，有时候邻居会来敲门，让我们去把父亲扶回来，并交待快别让他在外面乱说了，领导会觉得下不来台…… </p><p class="ql-block"> 开始感悟他的内心，是从他得了绝症开始。那时候，我已经工作了，只有节假日才回家，平时他和娘打电话结尾一句通常是“工作忙就不要回来了，不用惦记”。那天我接到三嫂的电话，说父亲可能到了癌症晚期，需要到沈阳进一步确诊。 </p><p class="ql-block"> 我的头嗡的一下子就大了。生活刚刚好点，他还没享受就…… </p><p class="ql-block"> 我们全家开会研究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告诉他是晚期，只是需要长时间的治疗和休养。我每到周五就坐火车回家，周日下午再离开。我经常上了火车，在背包里发现父亲让母亲塞进来的钱，娘说，你爸说，女儿工作够辛苦，来回、买药，别增加她的负担。 </p><p class="ql-block"> 这段时间里，我才渐渐读懂了父亲。这时候，他也不再刻意表现得坚强冰冷，陪他晒太阳的时候，他会靠在我背上或者肩膀。他太瘦了，不能总一个姿势躺着，骨头会咯破皮肤……从我有记忆，他就一直这么瘦。 </p><p class="ql-block"> 看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真真是美男子，浓眉大眼、鼻梁直挺，一脸的书卷俊朗，就是眉头总有皱着的痕迹。60多岁的父亲，不是我吹牛，在病倒之前，依然是看起来很年轻的帅哥。因为爷爷是地主，父亲被取消了去上大学的资格，直接分到东北读了个林校（中专），这让曾经的学霸一生念念不忘圆他的科学梦。他时常说，砸锅卖铁勒紧裤带也要把你们兄妹几个供上大学…… </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家里生活非常困难，一年吃不上两次肉，一个猪头过年就开心得够呛。可是，父亲还会给我买字贴、买课外读物。有套小学生文库，其中有一本写周的，都写他怎么服务毛的，我问“难道这就是他的工作”?父亲吃了一惊，告诉我不要出去瞎说。 </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他被各种运动整吓了。他被打成右派，关到监牢里，但是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没有错，后来还失去了一个大脚趾得了脉管炎……家里也常常被狗眼看人低的邻居乱砸一气，哥哥们都被叫做狗崽子，大哥一度天天被人按在铁道上揍、挂大牌子。不过，这段经历让大哥成了摔跤散打自学者，他采取个个击破的战术，居然成了学生中的老大。</p><p class="ql-block"> 父亲被平返后，有些整过他的人怕被清算，跑到家里求他宽恕，他说：是时代的错，不是你们的错。我则怨他愚腐，没有什么时代，只有一个个的人！ </p><p class="ql-block"> 还好，父亲有他的爱好，他很钻研，40多岁的时候开始学习英语，是为了能翻阅外文的园林方面的资料，他写的一手漂亮的英文，让我看着惭愧。他在家里的院子里搞起了自己的科研，我成了他的帮手，嫁接、扦插、剪枝、做昆虫标本……我也自然地成了生物课的学霸，进而喜欢上了物理、几何。 </p><p class="ql-block"> 他用自己实打实的研究发表了几篇论文，也获得了一些奖励，县里很多大的项目都要有他主导。但是，他评高级工程师的事，却一年拖一年，要局长先评，然后副局长，过几年局长换了，又来一遍。他们的论文大多是父亲写的。而等父亲终于评上高工，他的鬓角已经有些花白了…… </p><p class="ql-block"> 退休后，他承包了一块地建起了苗圃，凭着他的专业知识，迅速引领了当地苗木业的潮流。记得那年五一，我们兄妹几人回家，结结实实过了个劳动节。父亲告诉我们把这个香花槐的根剪成二十厘米一断一断的用橡皮筋扎起来，一小捆就能卖一块钱。假日结束后，父亲给我们每人分了几万块钱，那时候上万钱还真不是小数呢！ </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智商是不低的，他知道这个香花槐繁殖太快，很快就会烂大街，果断决定在大卖的第二年就换了新品种，果然，那些不懂行乱跟进的人就赚不到钱了。 </p><p class="ql-block"> 他从日本引进的几个品种，也大受青睐。还有他自己成功开发的红毛柳，冬天里血红的枝干，是东北不可多得的绿化树种。只是后来他去世后，没人推广，后来被钜倒当了烧材，让我感伤了良久。 </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时候，我们家生活非常拮据的时候，他就挤出钱来买种子和书寄给老家的老叔和大爷的哥，指导他们种植苗木，不要种粮。十几年过后，大爷的哥就成了河北排名前几名的园林大户，远超前几辈闫氏大地主的荣光。 </p><p class="ql-block"> 父亲做生意挺傻的。他的技术，谁来问他都交，还生怕人家学不会。有人来买苗，他自己主动往向下降价，连我家当时聘的管家都看不下去了：“闫工，本来可以多赚，你咋自己降价啊?” </p><p class="ql-block"> 父亲常说，挣点就行呗，这不比上班多挣多了，推广出去就好啊！ </p><p class="ql-block"> 我想来想去，只能说父亲是个有理想的人，尽管现实曾经那么糟糕…… </p><p class="ql-block"> 可是好景不长，他就病了。病了以后的他忽然真实了很多，他不再说“忙就不要回来了”，而是我周日刚走，他就对娘念叨，今天周几了，我姑娘还有几天回来啊?娘则假装愠怒地说：昨天才走，你就问啥时候回来…… </p><p class="ql-block"> 从确认到他去世，一共只有三个月。那段时间，我和他聊的天，超过了以前所有岁月加在一起说的话。我给他讲我的工作，我的设想，讲我看的书……他也非常认真的听，不像以前那样打断“别说这些没用的”。 </p><p class="ql-block"> 但是，他依然不说他的过去，他的遗憾。我想，大概是至暗到他不想回忆，也担心我会害怕。 </p><p class="ql-block"> 当我对有些主流正统提法稍有质疑，他就会紧张地告诉我，远离正治，太可怕了…… </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我们的医学知识也实在欠缺，父亲的求生欲望又特别强，所以，尝试了各种治疗，让他遭了很多罪。他175的身高，由原来的100多斤，到最后只剩下连骨头都消瘦下去的几十斤。他依然总在惦记着，等他好了，他要用他赚的钱供几个孙子上大学、给我买房子，还要弥补对母亲的欠疚…… </p><p class="ql-block"> 他生病期间赶上娘的生日，他让我代他买束花，特意强调了几次：要最大的花束。我买了花店里最大的，他看了还是表示不满意。这样他一生第一次送花，也是最后一次。过去，没听他说过一句关心娘的话，我还在他相机里看到多张一个长发大眼美女的照片。这个时候，他才说：那么困难的日子，要不是你妈把好点的东西都留给我吃，跟我吃甘受累照顾我，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 </p><p class="ql-block"> 葬礼上，我看见那位长发美女，深深地鞠了几躬然后用手帕擦眼泪。 </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觉得父亲太倔强，不会说话，不善讨好，别人提拔、升迁、换新房，而我们家多少年以后才勉强给套楼房，而且是最差一套，娘生气敲开局长家说要告他们，才给换了一个。 </p><p class="ql-block"> 可是，应了那句歌词“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也是个不会讨好、不肯说假话的的讨厌家伙。</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后，娘告诉我，你爸可偏疼你了，总是背后夸你，当面不说，怕你骄傲。你出生时候，你爸高兴坏了，逢人就讲：我也有女儿了，我也有人给打酒喝了！好在，我毕业的第一个月工资就给他买了两瓶茅台，在家乐福超市买的，也不知道真假，反正他一高兴就又喝醉了…… </p><p class="ql-block"> 在他生病前，我常常会怪他脾气不好，没给我们一个温暖的家庭氛围。三哥告诉我：“爸对你是最好的了，那时候无论哪个哥哥在外面淘气回家挨打，另外的哥就会把你叫回家，爸看见你就会说，以后你小妹儿不在家时候再揍你，别把她吓着了。” </p><p class="ql-block"> 直到他跟我要雪白雪白的白衬衫，我才忽然理解了他的压抑，他的无力，一生郁郁不得志。在一个逆淘汰的环境里，你怎么能出淤泥而不染?他本来有长寿基因的，爷爷奶奶都活到九十几岁，在农村的姑姑叔叔也都至今健康，只有他，早早离去。时代的一颗尘埃，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大山，可能至死都不能翻越……</p><p class="ql-block"> （ 原文标题《父亲的遗憾，在历史中轻若云烟》，此标题为编者所加。错别字未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