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醒的梦

简若

　　房子里出奇的静，静到我可以听见自己呼呼的心跳声。记得我是睡着了的，梦里我正坐在情人沟底仰头注视着盖在四周沟畔上湖水一样平静而湛蓝的天空和自由飘荡得羊群一样洁白而柔软的云朵发呆……

　　一声尖利的女人的叫喊声像针一样刺进了我的耳朵，我猛地一下从睡梦里惊醒，回到了这个孤独的夜晚。这个声音来自楼下，紧接着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另一个也是女人的声音，她们在高声交流。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在深夜用这么大的声音谈话，是故意要打破夜的静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区里总是女人的声音很大，像下了蛋的母鸡一样在某一个不确定的时刻突然就叫了起来？

　　我感觉全身热辣辣的，分不清自己是发烧了还是天热的缘故，有点像喝醉酒的感觉，莫非是我睡醉了？有一只蚊子光顾了我的脚，当我伸手去挠的时候，却感觉全身哪哪都痒，仿佛不止是一只蚊子。我身体的很多部位都被一些躲在暗处我看不见的角落里的蚊子光顾过了。这时，我彻底清醒了。今晚，我决定和蚊子战斗到底。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我的两条大白腿被蚊子玷污成了红斑狼疮。我知道是因为昨晚我睡得太沉了，有一群蚊子集体袭击了我。那么，今晚我正好也不瞌睡了，蚊子总不会那么明目张胆了吧。

　　女人的声音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房子里比之前更静，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呼呼地跳动。我的台灯晕出的一个黄白的光圈把我紧紧地包裹在里面。光圈之外便是沉沉睡去的夜。

　　我知道这个时候，可以看书。便伸手去床头摸书，好几本书正不知要选择哪本时，一本小小的比我的手掌宽不了多少的书落在了我的手里。这是何老师的一本散文集《左耳里的村庄》——一本被我看了不知多少遍仍然意犹未尽的书。

　　轻启书页，我穿越了黑夜，随何老师一起去了那个《缓慢的黄昏》。

　　山洼上，那群洁白的羊在专注于满山洼的青草，草地在羊的肚皮下无限延伸、延伸……就像那个缓慢的黄昏一样没有尽头。呆坐在山谷里细数着时间一分一秒过的牧羊少年幻化成了儿时的我。

　　和无数个午后一样，我赶着爷爷的羊群下了沟，怀里偷偷揣了本小人书。顺着沟坡路一直往下走，绕过那口养育了村里祖祖辈辈不知几代人的甘甜清冽的泉水，我把羊赶到了一个唤作水沟的地方。那是一个“死胡同”一样的山谷，只有一个很大的豁口通向外面，往里幽深看不见头，但我知道最里面是高高的崖壁，除非像燕子李三那般可以飞檐走壁之人转世才可以上去，区区十几只羊哪能奈何得了。于是，在羊群进了山谷之后，我便再无后顾之忧，心安理得且迫不及待地掏出了那本还残存着我体温的小人书。彼时，太阳西斜，崖壁投下一面巨大的暗影把我深深地罩在了里面。对面密密麻麻的树头上闪动着金子般的光辉，偶有猫头鹰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林间转动。我无心细细观赏，那天我借到了邻居大哥的一本小人书——《黄粱一梦》。我像一只饥渴的小野兽贪婪地啃食起文字来，很快就忘记了“我是谁？我在哪？”。我的心像紧绷的弦随那落榜的卢生进入了他的黄粱美梦：迎娶娇妻，高中进士，加官进爵，荣华富贵，儿孙满堂，他的人生竟是开挂般精彩。我的心情也随故事情节渐入佳境。直到卢生80岁得病久治不愈，终于死亡。断气时，一惊而起，转身坐起，左右环视，一切如故，店主蒸的黄粱饭还在锅里。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美梦！但我的梦却仍旧未醒，依旧沉浸在故事当中久久出不来……我像一头小鹿坠入了无底深渊，下沉，下沉……

　　“喂——谁家的羊——”一声遥远悠长的叫喊声划过天际，穿过林梢，直冲入我的耳朵。这时，我才大梦初醒，记起了我的羊群。我抓起羊鞭，拼命向山谷深处狂奔而去。我跑遍了整个山谷，却没有见一只羊的影子。我急得嚎嚎大哭，哭声响彻山谷，传入了沟畔上人的耳朵。

　　“羊——在——这——里——”我猛地抬头，远远看见沟畔上闪动着我的羊群，旁边站着周家大婶。我下意识地感觉到闯祸了。果然羊偷吃了周大婶家的高粱。也许是看在我爷爷的面上，也许是我的哭声让周大婶产生了怜悯之心，大婶没有过多的责备我，只是叮嘱我下次一定要看管好羊群。明明是陡峭的崖壁，羊是怎么上去的？原来是我低估了这群羊的攀爬能力。我是一个多么失职的牧羊人啊！

　　在那个黄昏，在那个幽深的山谷，我被一群羊啪啪打了脸。回顾自己的半生，也是在“黄粱美梦”与现实之间不断切换。

　　年少时放羊的一幕幕随何老师细腻唯美的笔触放电影一般在头脑里过了一遍之后，瞌睡虫爬上了我的双脚，爬过了我的双腿和肚皮，越过了脖子钻进了我的嘴巴，最后来到了我的双眼前。

　　梦里，那群羊依然洁白如初。

　　我的心里永远住着一群洁白的羊，像梦，像影子。那是回不去的童年，也是我心里一个不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