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我六岁上小学第一次考试,语文和算数考了双百分,妈妈好高兴,奖励了我一碗排骨面,向我承诺:以后只要考双百分都要奖励。</h1><h1> 爸爸去世两年了,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脸上阳光灿烂。为了那份奖励,更为了妈妈脸上的笑容,我在心里有一个美好的愿望:每次考试一定要考双百分。</h1><h1> 我一鼓作气,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我的语文数学都考双百分。</h1><h1> 六一儿童节,恢复少先队后我第一批加入少先队,我取下胸前红色的红小兵塑料牌,戴着红领巾捧着学校发的“五好战士”的奖状,飞跑回家。</h1> <h1> 我看见妈妈打开家里唯一的一口皮箱,从里面拿出一条绸子做的红领巾,比我们学校发的布做的红领巾大好多,红得鲜艳夺目,红得让我两眼发光。</h1><h1> 那是六月的一个星期日,在地委机关工作的潘叔叔拿着一部方头120像机来我家,看到我妈妈的第一眼脱口而出:“大姐,这条红领巾我记得,是大哥到北京开会带回来的。大姐我现在被下放了,我还有两张底片,我到公园给你们全家拍两张照片。”</h1><h1> 在公园的栏杆上,我穿着黄色方格线呢的新衣服拍了一张照片,那是人生第三次拍照,那一年我九岁。</h1> <h1> 潘叔叔拍完照片,回家的路上告诉我:“红领巾是你爸爸评为全国优秀少先队辅导员后,到北京开会得到的奖品。”“那一年,你爸爸刚刚从五通桥牛华公社调到乐山团地委,当团地委秘书,他一个童工出身的人,完全靠自学成为四川日报社和中国青年报的特约通讯员,太了不起。”</h1><h1> 爸爸离开我们五年了,第一次从长辈那里听到他的故事,让我感觉是像是又看到他一样。家里有一张他到北京开会拍的照片,还有他工作证上的黑白标准照,在我眼里不再是那么陌生。</h1> <h5>团中央书记胡书记和乐山团地委干部合影</h5> <h1> 爸爸小学毕业就跑到五通桥锅厂的销售门市当学徒,那时候当学徒真的命苦,要学手艺、要帮老板带孩子、做家务、洗衣买菜,还要读书学文化。</h1><h1> 但是,一切苦尽甘来。</h1><h1> 解放后,爷爷评定为工商业兼地主,爸爸评定为工人。看来爸爸就是比爷爷聪慧,有远见。</h1><h1> “ 三反五反”时爸爸已经从一个青涩的少年长成一个英俊帅气的文青,调到五通桥区区政府当财粮干事,因为他做事非常勤快、认真、肯动脑筋,关键是他能双手打算盘,而且打地飞快。</h1><h1> 二十七岁的爸爸从五通桥区解放公社调到乐山团地委当秘书,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委员会书记处第一书记胡xx到乐山基层调查研究。</h1> <h1> 胡书记一到乐山点名要我爸爸全程陪同,就是休息时也让老爸坐在他旁边。他特别欣赏我爸爸,青春年少,英俊潇洒。他知道我爸爸是四川日报的特约通讯员,每个月都要向国内很多大报投稿,书记还阅读我爸爸刚写的通讯稿件,肯定之外又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意见,非常诚恳,非常坦率,不像是上下级关系,更像朋友和兄弟。</h1><h1> 胡书记知道我爸爸童工出身,当过公社书记,勉励我爸爸多看报多看书,多下基层,多向中国青年报和人民日报投稿,那样写出来的文章会有更大的格局和视野。</h1><h1> 爸爸非常敬佩胡书记,学识渊博、温文尔雅、和蔼亲切、年富力强。在爸爸眼里,胡书记就是真正的老革命,高山仰止。</h1> <h5>戴崇武 水彩《清泉》70*140cm</h5> <h1> 爸爸陪同胡书记到峨眉山、大佛乌尤寺,到小西湖五通桥,到乡村田野和工厂学校,几天的时间,耳听目染受益匪浅。</h1><h1> 胡书记离开乐山那天,先和乐山团地委的人员合影留念,拍照的时候,耀邦书记向我爸爸微笑着亲切招手:“小韩,你过来坐在我身边。”爸爸好高兴,后来爸爸还和乐山区县的团委干部一起又和书记合影。</h1><h1> 文革时期造反派抄我们的家时,看到那几张合影,还有爸爸和陈元帅的珍贵合影,把它作为罪证,当场就撕毁烧掉照片。</h1> <h5>戴崇武 水彩《一行白鹭上青天》70*280cm</h5> <h1> 一直到几年前,乐山市市委接待办出了一本书《国家领导人在乐山》,我才有幸看到爸爸的青春飞扬的岁月,看到那些照片,可惜爸爸和团中央胡书记坐在一起的合影没有了。</h1><h1> 爸爸被地委宁书记点名当上了他的秘书,那时他刚二十八岁,风华正茂。</h1><h1> 宁书记的父亲是洪湖赤卫队队长,他是一个老革命,他的妻子和儿女住在市里,他住在地委。他在办公室的旁边,专门安排一间房子给我爸爸,既是办公室又是寝室,他要求我爸爸白天全部待命。</h1><h1> 我们兄妹和老妈住在离地委几公里的人民电影院。</h1> <h5>韩梅 水彩《老家》54*39cm</h5> <h1> 爸爸跟着宁书记走遍了乐山专区的十五个县区、大大小小的乡镇和公社,地委书记配有一把德国造的左轮手枪,用特殊钢材铸造的手枪乌黑锃亮,二十几公分长的左轮手枪重一千克,配有六发子弹。两连发的双自动手枪,橡木手柄闪耀着诱人的红铜光泽。</h1><h1> 宁书记是洪湖赤卫队里长大的红小鬼,从红樱枪到各式各样的长枪短炮都玩够了,嫌佩戴手枪咯得腰痛,放在公文包里又占地方还很重,但是组织要求他工作时尤其是外出枪不能离身。</h1> <h5>韩梅 水彩《桃花水》54*39cm</h5> <h1> 宁书记资格老,不在乎这些纪律约束,索性将枪交给最贴身的秘书保管。他相信我爸爸,没有特别交待持枪的要领,只叮嘱手枪一定要装进枪套配戴在身上,不用上镗,不可经常摆弄,更不可以枪示人炫耀。</h1><h1> 当过基干民兵的爸爸,只背过汉阳造步枪和三八式大盖枪,只在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看见过李向阳的二十响驳壳枪,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巧玲珑的玩意儿。</h1><h1> 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小青年,第一次感觉到被首长信任的分量有多重。</h1> <h5>韩梅 水彩《铁牛门》54*39cm</h5> <h1> 在乡下和工厂里,只有在夜深人静时,爸爸在地委书记旁边只隔着一道墙的寝室里,才有空掏出左轮手枪,拆卸分解装配好,再慢慢把玩,擦拭那把可以转动连发的左轮手枪。两斤多重的手枪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沉甸甸地有点堕手。</h1><h1> 爸爸自从佩戴上了这把书记的手枪后,知道只有紧急关头保护书记才能使用,火热的夏天都不敢穿背心汗衫,只能套着宽大的衬衣,生怕凸起的枪套妨碍公务。晚上睡觉时他把枪枕在枕头下,哪怕把后脑壳的硌得生痛生痛的才觉得放心。</h1> <h5>戴崇武 水彩《老城门》54*78cm</h5> <h1> 手枪这玩意儿,战争年代可以杀敌防身。和平时期与干部,工人,群众打交道,总让人提心吊胆,爸爸小心翼翼、时时刻刻都紧绷着一根弦。</h1><h1> 在安谷镇的乡下,第一天书记在房间里午休,爸爸在隔壁房间进门的床上,解下枪套正准备擦拭,镇上的书记冷不防推门进来,不到三十岁的青沟子书记一眼看到老爸手上的发着蓝光的左轮手枪,惊喜得眼睛发亮,嘴巴大张着合不拢了。爸爸左手按住嘴角,示意不能惊动睡午觉的地委书记,右手将枪塞进公文包里。</h1> <h5>戴崇武 水彩《水乡》54*39cm</h5> <h1> 毛头小伙子觉得年纪不相上下的韩秘书,公然当着老朋友的面藏起诱人的稀罕物件。他贴近我爸爸耳边,悄声恳求着:“韩大秘书耶,我可爱的韩大人耶,就给我看一眼嘛,保证只看一眼就还给你。”</h1><h1> 爸爸托不过上下级的情面,也想着快点打发他离开,很小心地从公文包里摸出手枪,握在手里让他看。小伙子眼珠子都落到了枪管上,忍不住用两手轻轻摸摸。爸爸看着他的馋相,觉得可怜兮兮的,便将手枪递到他手上。小伙子把枪托在手掌中,像欣赏珍奇的宝贝一样,嘴里啧啧赞叹着,两眼跳闪着喜滋滋的亮光。</h1> <h5>戴崇武 水墨《童年》70*70cm</h5> <h1> 几分钟后爸爸伸出手,示意该还回来了,小伙子左手換右手恋恋不舍的摸索着,冷不防“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呼啸着穿过木板,打进书记午睡的房间。</h1><h1> 爸爸惊恐万状一把夺过手枪,猛地推开吓得半死的年轻书记,奔进里屋,扑倒在宁书记的床前:好险啊,花生米大小的子弹头,钻进离书记枕头边十公分的木床挡头里,发黑的弹孔里还冒着青烟。</h1><h1> 宁书记半睁着睡眼,看着脸色苍白、手足无措的爸爸:“搞么子名堂嘛,不会弄,就不要乱动嘛”。湖北腔的话音未落,宁书记翻了个身,脸朝着墙板继续睡觉。爸爸看着身体微曲、呼吸平稳的首长,直到听到鼾声又起,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门,立马扣上了手枪保险。</h1> <h5>戴崇武 水彩《竹林深处》54*39cm</h5> <h1> 爸爸没有训斥已经瘫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小伙子书记,只有自责:我这贴身警卫,是怎么当的,后怕呀,枪口只低那么一点儿,枪杀地委书记,枪杀老革命是滔天大罪啊。从不流泪的爸爸,悔恨的热泪顺着嘴角往下直淌。</h1><h1> 回到乐山后,爸爸第一次给妈妈讲他工作上的事,还是心有余悸:惊心动魄的事件,让爸爸刻骨铭心,从心里佩服宁书记,佩服得五体投地。</h1><h1> 第二年,宁书记配发了崭新的手枪,那把德国左轮枪转到了副专员手中。</h1> <h5>戴崇武 水彩《清晨》54*39cm</h5> <h1> 副专员是南下转业干部,妻子年轻漂亮,在地委机关是数一数二的鲜花。那女人正是:日中天花正红,男人忙着三年自然灾害重建工作,常年再乡下吃住,偶尔回家,也是拿点换洗衣服,来不及亲热就匆匆忙忙奔到下一个工作点。</h1><h1> 独守空房的妻子红杏出墙了。</h1><h1> 小小的四级专县城市,就那么点大的地委行署,一来二去传的满城风雨。副专员早有耳闻,自责惭愧:只顾工作冷落了妻子。后院起火,也只能自怨自艾了。</h1> <h1> 一天傍晚,副专员百忙之中抽空回家,推开家门,满屋的烟味和酒香,四个男女正嬉笑着寻欢作乐。副专员一脸怒气,大声呵斥:“滚出去”</h1><h1> 女人见状不依不饶,横眉冷眼缠着男人要讨个说法。副专员抽身离开,走向自己的办公室。那晓得色胆包天的女人竟然跟着丈夫一路叫骂:“离婚,你以为离了你这个副专员,我就活不出来了……</h1><h1> 女人前脚跟着后脚撵进办公室,气得浑身哆嗦的副专员,一个箭步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一把握紧左轮手枪,对准疯狂的妻子,一路喋喋不休的女人来不及闭嘴,“呯”两声枪响,女人漂亮的面孔,立马崩开,鲜红的血浆,飞扬到办公室雪白的墙壁。</h1> <h5>戴崇武 水彩《雾气》54*39cm</h5> <h1> 副专员一脸的淡定,转身就到派出所报案,很快定案。</h1><h1> 那把左轮手枪后来不知去向。</h1><h1> 文革开始,造反派首先要整的就是宁书记,原来好多奉承书记的人立即跟风揭发编排宁书记的罪名。</h1><h1> 造反派最希望宁书记的第一秘书,就是我爸爸站出来揭发,那会是一颗重磅炸弹。</h1><h1> 爸爸听到消息后跑到成都躲起来,我妈妈的一个长辈在农牧厅当官,爸爸就住在他家,从不外出。</h1> <h5>韩梅 水彩《初春》54*39cm</h5> <h1> 一个月后,爸爸想了解最新的时局,外出买报纸,刚好遇到乐山的造反派头目和几个骨干,立即就把爸爸带回乐山地委,关闭起来审讯。</h1><h1> 万万没有想到,造反派一直得不到他们想要的揭发材料。</h1><h1> 三个月后,那是1967年10月10日,爸爸就在地委他一个人居住的单人寝室、在衣着和面部没有一点异样的情景下身亡。</h1><h1> 宁为玉碎。</h1><h1> 那一年我才四岁多。</h1> <h5>戴崇武 水彩《花季》54*39cm</h5> <h1> 听完故事后的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梦见了爸爸,那个消失了五年的爸爸:我看到他穿着洗的发白的、整洁的蓝灰色中山装,风纪扣扣的严严的,他的脸如同那张工作证上的照片是黑灰色的,但是他胸前的红领巾是鲜红的,还在不断飘飞。</h1><h1> 我大声喊他,他看到我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很快一阵烟雾,白茫茫的一片,寂静无声。</h1> <h5>戴崇武 素描《芳华》</h5> <h1> 我醒来看到我胸前的红领巾,突然感觉到了爸爸的体温。</h1><h1> 梦中相见,让我泪流满面。</h1><h1> 爸爸,我们相遇在风中,聚散却不由你我。</h1><h1> 小时候我看到你的照片,像看到一个水中的月亮,虚幻缥缈。</h1><h1> 长大了我能看到你黑白的身影。</h1><h1> 现在年逾花甲的我,仿佛真的能看到你动感十足的笑容和手势,不真实却像电影一样历历在目。</h1><h1>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h1> <h5>戴崇武 水彩《画》54*78cm</h5>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8.cn/30dpxpcr?share_from=self" target="_blank">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