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俩的眼泪

旷野

午后的天空，像画布上深蓝的大海，没有一片云彩。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山峦，“知了…知了…”蝉鸣响彻树梢。清风过处，山雀清脆歌唱，远离城市喧嚣的山谷，安静极了。 阳光透过路旁粗而密的大树，斑驳的洒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公路上，好长时间遇不到一辆车，也遇不到人。副驾驶位上，李德昌不断的提醒着儿子“慢点，你路不熟，慢慢开…” 李维看着崎岖的山路，偶尔从后视镜里看着车轮碾压路面卷起的漫天黄灰，想着已经上年纪的父亲，还有后排儿童座椅上熟睡的儿子李可，便抬了抬油门、压一压刹车，尽量让车子减少颠簸。父子俩有说有笑的，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李德昌外地工作快四十年了，虽然期间也回来过几次，但大多都是因为家族里这家讨儿媳或那家嫁姑娘的邀请，来去匆匆。这次，已经退休的他，时间宽松了，带着儿孙从省城回来，来看看自己的哥哥，看看家乡。他心里，多少充满着衣锦还乡的喜悦。 全程近七百公里，他们很早就出发了。下高速后，经过两个多小时山路颠簸，他们来到了村公所。村公所到村庄九公里多的路程，还没通车，只能靠脚走。好在，李德昌已经提前跟哥哥李德福通过电话。哥哥已经派儿子大贵来村公所等候，来帮他们提扛东西。九公里多的山路，本地人平常只需要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左右，而今天，老的老、小的小，平时也不很健行，再加上酷热似火的天气，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足足走了差不多四个小时。 夕阳西沉，牛羊晚归，他们四个人也才走到村口。 小村周围都是田地。玉米株杆粗壮、叶片墨绿，长势很好，稻田秧苗已经齐膝。田埂上还有捉拿泥鳅、黄鳝和小鱼的孩童。袅袅炊烟从白墙青瓦的房屋里慢悠悠的升腾。 亲人相见，难免激动和热情。老哥倆拉着手问这问那，堂弟兄聊东聊西，端茶送水；小李可从来没见猪牛，一会儿拿着嫰草喂牛，一会儿拿着棍子赶猪；大贵家小儿子躲在房间门边，食指含在嘴里，时不时探一探头，总不敢出来。彼此除了真诚，还有些客套，慢慢的，气氛才逐渐变得融洽。 不多时，饭菜都已准备好了，芳香的腊肉片，洋芋烩土鸡，火腿炒野生蘑菇，素炒农家菜蔬等，不但品种很多，而且色香俱全。 开饭前，看着侄儿大贵点香燃纸，敬天拜地，李德昌本想说点什么，可是却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吃饭时，大哥李德福，大贵及大贵儿子和李德昌祖孙仨共六人已经坐定，却不见嫂嫂、侄儿（大贵）媳妇及女儿入席。桌子周围除了已经被坐的六个座椅，再没其他。李维父子分别离席呼请她们，她们，死活不来，已经在厨房灶台前糊弄吃起。先以为她们怕羞，或是椅子不够，后来才得知，这是他们家的“家规”：尊崇男尊女卑——家有客人时，女人不上席。 这，李德昌多少有些看不过了，在席间和大哥爷俩理论了一番。他认为：都新社会了，无论男女都要平等对待，“老祖宗”有些陋习该扔的还得扔，并且，都是一家人，人家辛辛苦苦预备饭菜，末了，还不得“上桌”，凑活着草草了事不得享用，很伤人心的，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而大哥李德福却认为，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怎么能说扔就扔。不但自己要捍卫，更希望教育子子孙孙承传和发扬… 大贵也附和着父亲。只是，亲人难得的相见，他不想因为这些事情继续发酵、节外生枝而伤了亲情，影响了这次堂叔堂弟及小侄子千里迢迢的到访。以至于，他不时端起酒盅，赔着笑“先干为敬”：不说这些了，喝酒，吃菜… 在争论和辩论中，晚饭仍然继续，也聊到些山里的生活和外面工作、创业的话题。只是，饭菜显然没有想象中的可口了… … 晚饭结束已经是八点多了。一杯清茶之后，李德昌想出去走走。他的这个想法得到大家的支持。 夜晚的村庄静悄悄的，因是月初，没有一点月色，但环绕村落大山的轮廓依然依稀可见，那珍珠般的繁星，似乎比城市天空里的星星更稠密，更低矮，更明亮。远方夜莺孤独的啼哭，瞬间让人产生思念的心绪；田间地头蝉鸣蛙声连成一片，让人体会稻花飘香、田园生活的亲切；村里高一声低一声的狗叫，像是穿越时空的传说；风儿轻轻碎碎，柔弱婀娜的拂过耳畔，像是来自亘古的呼唤。 一家人，就这样谈论着无关紧要话题，闪烁的星光下，走在风里，走在无边无际的夜里… … 一觉醒来，又是牧童放牛出圈的时间。 大贵在鸡叫第三遍时已经起床，现在已经割了一担牛草回来，水缸里的水也已经挑满。 阳光已经爬过围墙，照晒着他家的院落，还有墙角廊檐下整齐堆放的劈柴。蜜蜂在瓦片下墙洞的蜂箱边飞舞，几张蜘蛛网从椽子一直拉到窗口，牛在叫，猪也在叫，母鸡带着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小鸡来回觅食。轻松而简单的生活，就是农家的幸福。 气温还不很高，李德昌一个人到村里走走。村里的道路凹凸不平、爬坡上坎，桃树梨树果硕压枝，偶尔路边堆着些农家猪牛粪草，在清新干净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村中王家右侧那五七座坟，和村南角紧邻人家的一个很大的坟堂，在整个村子里大煞风景，莫说外地人看着有些发怵，即便村里人，特别是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心里多少都可能留下些阴影。 午饭过后，一家人相约去老祖坟堂。 李德昌和儿孙，在每一座祖坟前摆上一黄一白两枝鲜花，拔去墓地的灌木杂草；大贵带着儿子，在每一座坟前，双膝跪地拿头就拜，嘴里念念有词：老祖宗来领钱领饭了，要保福保佑我们…最后，烧纸燃香泼饭。李德福也虔诚的忙前忙，生怕祖宗怪罪，他叫侄儿李维带着李可也给祖宗磕头，遭到李维的拒绝，同时，李维表示不解和震惊，还建议他们像自己一样：文明扫墓… … 李德昌对儿子的做法给予了肯定和支持… … 两家人希望对方效仿自己的想法，最后都没能得偿所愿，这事，又让彼此各有不快。 下午，在完成扫墓返回的途中，大贵儿子有些不舒服，到家时更是发热伴着呕吐，手脚冰凉，虚汗不断。李维认为应该是中暑了，建议赶快送往最近的医院诊所就医。大伯和堂哥大贵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最后，大伯请来了村西的黄大仙跳神。“大仙”说孩子惹了祖宗生气，祖宗不高兴“拉扯”了孩子几下，教训了他一番，以至于孩子就现在这样了。 夜幕降临，孩子的症状似乎还没减退。这时，大贵才和李维，还有村里的伙伴一起背着小孩赶往医院。点滴一直打到第二天上午，孩子的状况才逐渐恢复正常。 为了这事，他们又出现了一些争执，双方各有各的坚持，但也保持了相当的克制，毕竟，几十年的习惯已经深深地置入了他们生命，想改变对方谈何容易！ 老哥倆相陪已经几天了，李维公司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他们计划第二天就返回省城。大哥家相留不住，这见一面就少一面的不舍，让他们倍加珍惜眼前在一起的时光。 李德福问弟弟：“以后是回来吗？”李德昌说：“肯定会回来”。李德福说：“我说以后老回去（逝世）”李德昌说：“哦！这个啊？这个可能不会回来了。”李德福说：“我的，我都请先生选好位置了，已经立上生寄碑。”“我们吃国家粮的，早不允许土葬了”李德昌回答。李德福说：“我还说，如果你回来，请先生帮你选一选。”李德昌说：“我不信什么‘先生’，活着的时候，好好生活，死后灵魂上天堂，埋哪里都一样。”李德福说：“古礼说‘入土为安’，现在城里人都火葬，咋‘安’啊？”李德昌说：“我们追求灵魂的家园，不是肉体埋在哪里，我不信这个…”… 老哥倆就这样聊着，聊了很多，聊得很晚… … 这天早上，灰色的云彩遮蔽了整个天空，凉快的天气比来时舒服多了。早饭之后，分别终归到来。李德福带着一家子人，和兄弟、侄儿聊着，走着，穿过村中那条最长的街心道路，一直送到二台坡的山脚下，大贵依然扛着皮箱走在队伍的前面。 在山脚那片空地上，互相你叮我嘱，左辞又别，依依不舍中，李德昌祖孙仨才缓缓离去。 一家子久久站立原地，看着远去的亲人。当背影消失山崖口时，李德福热泪夺眶，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是的，手足渐老、短暂团聚后的离别，对早过花甲的老人，的确是个情感的冲击。家人们都以为，他的哭泣仅此而已，谁知，他更为伤心的，是他心中几天来充满的“积怨”：弟弟，显然已经不再是曾的铁蛋（李德昌的小名），他变了，他变得忘了初心，忘了老祖宗承传下来的美德，忘了孔孟之道，忘了上下五千年的文明，还满口的“西方文明”，鼓吹“男女平等”，“传统”“美德”，已经被他忘得差不多了… … 中午，大贵送走二叔回到家里，他跟父亲说：二叔哭了… … 二叔刚刚转过二台坡的山崖口，他就非常伤心，老泪纵横。他一边走，一边落泪，一边跟侄儿和儿孙诉说着自己的心酸之事。 ——三代单传，到自己这辈，终于苍天眷顾，爹妈膝下有了哥儿两个。自己和哥哥相差两岁，从小到大无疑都是父母的心头之肉，无论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 那年秋季征兵，村里只分到一个被征名额，符合条件的也只有他们哥俩。二里择一，让老父亲非常为难。最后，哥哥李德福说弟弟身体虚弱，不适合干农活，把机会让了出来。 记得昨日才是竹马少年，转眼历尽沧桑，哥俩现在都已垂暮。这次短暂相聚就这样分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看着哥哥苍老的面容，满头白发，还有他微微佝偻的腰，迟缓的动作，突然，莫名悲凉涌上心头。 外面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高铁飞机、手机电脑已经成为人们生活的常态，而大哥生活的乡村，依然继续着父辈祖辈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人畜同檐、家坟同村，虽然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但这绝对是不合理的。 都已经是新时代新社会了，他们依然抱着前辈那些封建的“文明”不舍得扔掉。什么“三从四德”，什么“男尊女卑”，什么“三纲五常”…不仅深深地影响着他们自己，他们还想拿来辖制后辈。 遇到病痛，不赶快送医，而是把那些玩弄邪神假鬼的骗子当成上宾，不但会把家里闹得乌烟瘴气，还可能会导致非常可怕的后果… … 大贵说，二叔流着眼泪，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些话。他说他很遗憾，当年把大哥独自留在农村，他更恨自己年轻时，没能力把大哥家迁出大山，很难体会大哥这些年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现在条件好了，大哥却老了，思想也固化了。他希望大贵闲暇时间多看书多学习，一定要学会独立思考。特别在对孩子的教育方面，不要让有些陈腐东西侵蚀孩子。 儿子大贵如实的讲，李德福静静的听着，不知何时，已经情触心尖、潸然泪下。 老哥倆就这样，在相同的时间，在不同的地点，为着相同的话题，为着不同的观点，为着对方而落泪。 唉！有个哥哥真好！有个弟弟更好！已然苍苍白发，还有那么个人，为你担心为你忧，怕你走错路，吃亏上当。哥俩相遇今生，走过童年、青年和中年，走过一路阳光一路风雨，一路泥泞一路静好的岁月，老都老了，还这样互相牵挂着，多么幸福的一生呐！ 声明：故事、人名均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文字：曙东（原创） 图片：网络（鸣谢原拍摄者，特别感谢美友〔笠翁戏琴〕借用一张人物照片） 人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