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作者/壶口放牛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十六辆车排起一条长龙,在休息了十分钟后,缓缓启动。中午在沱沱河兵站吃饭前连长讲,今夜有暴风雪,原计划晚上住宿的唐古拉兵站不做停留,天黑之前翻过唐古拉山,到了安多县城再做休整。</p> <p class="ql-block"> 车队驶入不冻泉狭长的河谷,远处山峰覆盖着皑皑白雪,突兀险峻,如一把把冰刃似要拨开这灰蒙蒙的天际。已经进入五月,车窗外仍就寒气逼人,戈壁滩别说是绿树成荫,就连一颗草也见不到。车队越开越快,我头痛气闷,把窗户摇开一道缝,刺骨的寒风吹的脸皮发麻,我瞪大眼睛紧紧跟住前面车辆,向唐古拉山急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风似乎大了一些,路边的积雪被吹起,在车玻璃上飞舞旋转。混沌之中,车队猛然减速慢了下来,一个人影挥动着手臂车前飞奔而过,只听到连长吼撕声:“每车留一个人,其余人员到后面,快!后面有车肇事了!……”我一脚将车刹住,刚要下车,跟车的河南籍新兵小郑一把拽住我:“班长,让我去。”不由分说就跳下车,一阵密集杂乱的脚步由近及远,我心咚咚跳的厉害,多少号车肇事了?</p> <p class="ql-block"> 心慌,焦躁,不安,头痛欲裂,雪山在眼前转着圈,满眼风雪飞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个声音在耳旁喊:“马子,醒醒,马子,醒醒。”我舔了舔嘴唇,费力的抬起眼皮,老家山西偏关镇的老兵郭峰正使劲摇晃着我的肩膀:“你咋睡的这么死,收尾车出事了。”我说“驾驶员伤的严重不?”老郭沮丧着脸说:“已经没气了”!</p> <p class="ql-block"> 收尾车是在休息后,行进了大约半个多小时,迎面驶来一辆斯太尔平头拉货车,地方车驾驶员估计高原反应打瞌睡,一把方向由马路左侧窜向右,收尾车躲避不及揰在一起。斯太尔车头被撞凹陷进去一大块,地方驾驶员双腿被揰断。收尾车长长的车鼻子被撞的扭曲变形,发动机后移了一米多,方向盘直接顶上驾驶室顶棚,刹车脚脚踏板深深地嵌入驾驶员付长厚的腹中。付长厚脸色煞白,剧烈的疼痛使他脸上不断冒出斗大的汗珠,刚开始他还有意识,气若游丝,说话时断时续:“连长,救我。战友们,快救救我。渴,渴,我渴……”。每说几个字,嘴巴就有鲜红的血液趟出。战友们用加力杠把变形了的车门撬掉,轮番用刚据条把刹车杆锯断,将付长厚抬了下来。救援在焦虑不安中进行,整整用了一个多小时,这时付长厚已经冰冷成一块坚硬的石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昆仑山一片静默,静静的注视着这个甘肃来的小伙。 看着付长厚裹在一床绵被中,睡的那么安详,脸上没了救援中的痛苦。这突如其来巨大的悲痛感,战友们一个个胸脯急剧起伏着,抽泣着。雪线之上,一切静止,时间也静止,只有一颗颗滚落热泪说明这里还有一群活的生物。昨天我们明明和付长厚还在一起有说有笑,可他却走的这么匆忙,让人猝不及防。在这四千多米,氧气只有内地一半的青藏高原,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溜走,几十名战友能将这铁甲抬起,却没能及时把付长厚救出,一个个捶胸顿足,泣不成声,看着付长厚悄无声息的合上了眼,是多么的无助。这块千万年演化而来,经年风雪漫卷的冰板,有着美丽的名字,可可西里啊!不知长眠了多少年轻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 付长厚和我同年入伍,<span style="font-size: 18px;">他父母四十多岁的时候才有的他,老汉老来得子,当宝贝宠着他。</span>新兵连训练很苦,没受过苦的付长厚给父母写信,他父亲来部队看他。我清晰记得指导员带他父亲来会议室的情景,付长厚父亲穿着自织的粗布黑衣裤,佝偻着身躯和指导员并排坐在会议室前排。指导员让他给大家讲话,他有些胆怯,浑浊的眼神看着大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站起身笨拙的挥挥他那举不直的手。当不知道讲什么的时候就站起来朝大家挥手,如此反复多次。他说来卖了几只羊,凑够路费,给部队长官买了家乡特产。他将布袋打开,把自己炒的黄豆和摘的枸杞给每个战友抓了一大把。甘肃天旱,黄豆很硬,在嘴里嚼一会才能咬开,嘎嘣嘎嘣地响。枸杞战友们舍不得吃,开水冲着喝,甜甜的很好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连长让大家把收尾车和二十三号车上的物质搬到其他车上,三排长带一名新兵守着收尾车,等待救援车来拖回去。指导员和二十三号车驾驶员护送付长厚返回军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往边防运送物资任务还未完成,连长坐上带队车带着大家继续前行。我的<span style="font-size: 18px;">心情无法平复,和小郑</span>一路无话。翻越昆仑山口,进入五道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茫茫的旷野与灰色天际连成一片,天地连接的地方隐约有一条线,车队像一条游龙甩动着尾巴要从这道缝隙中穿越过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到达唐古拉山兵站,因是提前打了电话,兵站已熬好了姜汤,里面放了干红辣椒,每人喝上一大碗,身上瞬间暖和了许多。唐古拉山是青藏线海拔最高的地方,如果在暴风雪来临之前翻不过去,车队就会被困在山上,为了争取时间,连长只给了十分钟。兵站食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刚放下碗,院里传来排长督促出发的哨声,抓了两个馒头,一包榨菜,就往外跑。停车场上连长挥动三角旗,一声哨落,三十四扇车门同时关闭,即刻出发。盘旋而上的山道上马达轰鸣,灯光闪烁,蔚为壮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唐古拉山藏语意为“高原上的山”,在蒙语中意为“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是青海西藏的分界线,也是分水岭。唐古拉山以东属于青海省,唐古拉山以西属于西藏地区。说它是分水岭,唐古拉山以东,戈壁荒漠,气候恶劣,寸草不生。翻过唐古拉山又是另一番景象,水草丰盈,气候湿润,羊肥牛壮。唐古拉山口海拔5218米,常年风雪撕虐,被当地人称为关口,意思就是鬼门关。</p> <p class="ql-block"> 车队爬行二十多公里,就快到达山顶,经过两座山峰一侧山谷,地势愈发险要,山涧一片漆黑。风刮的更大了,似乎要把车子刮进这无底黑洞。副驾驶小郑仰着头张着嘴巴,出气声急粗,昏昏欲睡。我头疼一阵紧似一阵,用掌心不断拍打着脑门无济于事,想起老班长教我的方法,将背包带紧紧勒在额头。头疼刚轻松了一些,身旁的小郑说;“班长,我不舒服”。我扭头看他,他脸色苍白,蜷缩一团。我说;“小郑你再坚持一会,现在坡陡停车太危险,马上就到山顶,我去排长的车上给你拿氧气袋。”在这陡峭的山路,汽车上坡缓慢,几公里路仿佛经历一个漫长世纪。小郑问我;“班长,我会不会死,我感觉我不行了,我想我妈”。这时我注意到他,浑身哆嗦,嘴角不断有白沫泛出,我一阵紧张,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心里暗想,可不敢再闹出人命来。安慰他说;“不敢胡说,我马上给你要氧气袋”。汽车挂三档跑不动,我换成二档,打开双闪,油门踩到底,车子怒吼着向前冲。追上二排长车,我打喇叭示意,二排长跳上车来,将氧气袋打开,皮管插进小郑鼻孔,掐人中,顺抚小郑胸口。山路我不敢大意,专心开车。前方出现一片亮光,照得周围璀璨通明,几个金色大字《唐古拉饭店》,映入眼帘。排长抱着小郑跑进饭店,老板帮忙让小郑平躺在床铺上,老板娘拿来热毛巾敷在小郑额头,老板端来一杯热水,老板娘用小勺滴入小郑嘴巴。火炉里生着牦牛粪,屋里温暖如春。小郑嘴角不再有白沫冒出,气息均匀,脸色渐渐红润起来。一会小郑睁开眼,冲我们笑笑。排长长长出了一口气,老板娘也笑了起来,咧着一道缝的门牙,灯光下是那样的地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饭店门口二排长坐的十六号车和老兵王彬驾驶的七号车还在等待。王彬驾驶技术过硬,付长厚牺牲后,连长派他收尾。二排长为了方便照顾小郑,扶着他上了十六号车,驾驶员是个刚能单独开车的新兵,他有些不放心。我们和饭店夫妇告别,驱车追赶大部队。</p> <p class="ql-block"> 我在前面领头,现在车上只是剩下我一个,倍感孤独,没有人提醒我。天空像一口平底锅紧紧扣在头顶,诡异的很,明明是下山路,车子却跑不快,零零星星的雪花下了起来,散落的雪花随着风声一阵急,一阵缓的飘撒,落在玻璃上弹跃几下,像在跳舞。没几分钟时间,雪片逐渐变大,灯光蒙上一层厚厚的雾气,我打开雨刮器,把稳方向盘追赶车队,在这个风雪无边的冰天雪地里,我可不想掉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点钟左右<span style="font-size: 18px;">转至圣女峰下登山遇难者纪念碑前,</span>终于看到前方一连串长长的光柱。两年前暑假,六名大学生登圣女峰时发生雪崩,至今未找见人,有人为了纪念他们,在峰下立了一块石碑,警戒世人。我一直对雪山怀有敬畏之心,雪山亿万年来一直在变化,从未被征服过,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埃,太渺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雪越下越大,能见度越来越差,周围参照物也看不清,只见两道深色车辙和前方模糊的光线。隐约中,仿佛听到遥远而又清晰的呼唤,闻到酥油茶的香气,我竖起耳朵仔细辨别那声音,才查觉这是来自肚子的召唤。我拿起那两个冰冷的馒头,如同奉持圣洁的雪莲。我想到了付长厚父亲的黄豆,现在能有一把是多少奢侈和幸福呀!付长厚的牺牲,对他父母是多么残忍的打击,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挺住。付长厚应该会被部队授予烈士,老人会不会让把唯一的儿子安葬在格尔木烈士陵园。狂风席卷着雪花拍打着玻璃,呼啸而过,我感觉有股神秘力量存在,托着车子前行,碾过的雪辙上不着一点痕迹。我又想起了那个叫小芳的姑娘,扎着一束乌油油的马尾辫,站在柿子树下,记忆就被定格在那里,一经想起,她就楚楚而现。她每天放学站在操场边柿子树下,等我经过时,默默地跟上。柿子树上红彤彤娇艳的柿子,亦如她娇俏的脸蛋,在我记忆里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闪了又闪。</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下山的路比较平缓,不像上山时那么陡,我与前车保持二十米间距,他快我就开快,他慢我也慢。我不敢跟太近,车轮打滑没有缓冲余地,也不敢跟太远,能见度很低,缺乏参照物,除了雪上压出来的两道车辙,车灯照见的地方白茫茫一片,全凭经验和良好的心里素质判断两边是山,是沟或是河。我的脑海不断胡思乱想,记起老兵讲的故事,一台运送银元的军车掉入通天河中,全连官兵在冰冷的河水捡拾银元,最后竟然一块没差。两辆掉队车被困七天七夜,在山上挖老鼠逮野兔才没饿死。想到我当兵第二年探亲时,父母托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还没见面部队来了加急电报,西藏那曲地区降下特大暴雪,马上回去救灾。我又想到了小芳,听说她出去打工了,不知去了哪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车打着双闪,一排长挥舞着旗跑后来,示意减速停车,叫去前面推车。下了车冷气扑面而来,雪花打的睁不开眼,直往脖子里钻。凛冽的寒风刮的喘不过气,似要把人的魂魄吹走。二班李占福开的车滑出路面,前面车已挂好钢丝绳,路面雪被一排兵用洋镐,铁锨铲除干净。这时候,集体的力量显现出来,几十名战士用力推车,以防侧翻,牵引车冒起隆隆黑烟,打滑了几下,幸好坡不陡,没用几分钟就拉上路面。</p> <p class="ql-block"> 下山途中,遇见一位朝圣的藏人,拉着一辆木架车。今夜风雪这么大,显然是支不了帐篷,也生不了火的。他身上套着像围裙一样的皮革,在朝圣的路上三步一拜已磨的衣衫褴褛,长长的胡子挂满雪花,看上去更像个圣诞老人。靠近他时我放满车速,不愿让车轮碾起的雪花飞溅到他身上。他步履蹒跚朝前挪动,看来也是准备下到山下再搭蓬做饭。我能感觉到他眼神中的坚韧,他把这种受难当做修行,藏区中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藏人前面跑着一只小狗,毛茸茸的身上落满了雪花,分不清是黑狗还是白狗。它扭头看着一辆辆车通过,当车靠近主人时,它就冲着车咆哮几声,忠诚地守护着它的主子。</p> <p class="ql-block"> 拉萨是藏民朝圣的天堂,一座座寺院宗教气息浓厚,供当地教徒朝拜。青藏线上经常能见到虔诚的教徒们,有的是一个人,有的举家朝拜,不惧风吹雨打,冰雪严寒,匍匐,跪地,磕头,起身……不知历经了多少日月。手上套的木块磨薄了,又换新的。我感叹于这是一种怎样的执着,才让信仰如此坚定不移,至死不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布达拉宫是一座寺庙的名字,在常人眼里,它或许就是一座宫殿,一座无比壮丽雄伟的宫殿,在无数藏传佛教信徒的眼里,它的意义远不止一座宫殿,而是神的住所,信仰所在。文成公主在布达拉宫,传教授经,弘扬佛法,极大促进了藏汉民族团结。信仰的力量可以使恶人行善,安抚一个凡人烦躁而痛苦的心灵。宗教在西藏存在上千年,生生不息。那些扎根于心灵深处信仰的力量太过强大和坚定,牵动着人的全身上下的存在。信仰是国家民族的血脉,无论风云如何变幻,信仰始终不能缺失,民族自信不能缺失,为真为善为美,也为我们坚守的初心和使命。</p> <p class="ql-block"> 我将车载录音机打开,插入磁带,音响里传来李娜穿云裂帛、荡气回肠的歌声。“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多少人被《青藏高原》里古朴曼妙的异域风情所吸引,不惜跋山涉水也要感受一番雄浑壮丽的青藏高原,空灵圣洁的布达拉宫。当年满目深情唱着《青藏高原》的李娜是怎样的因缘,毅然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不问红尘,皈依佛门呢?其实,李娜至始至终,从未变过,只不过如今,她不再是歌手李娜,而是昌圣法师李娜,我们还一直活在她的歌声里。我的每一次思想升华和灵感的获取,或许就在于西藏的驻足和思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雪积的快有二十公分厚了,还纷纷扬扬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带队车压慢速度,我小心翼翼转动方向盘,踩着刹车。正当下山变的异常困难的时候,迎面遇上安多兵站派来救援的铲车,大家群情激奋,士气大振。有铲车前面开路,一路通畅。到了安多兵站已是半夜一点,兵站战士在大门口列队迎接,欢呼雀跃。我打开车门,刚走几步,猛的感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p> <p class="ql-block"> 我睁开眼看见床头挂着输液瓶,小郑在床边守着。看我醒了,小郑激动地说:“班长,你可醒了,你一晚上高烧不退,可把我们吓坏了,咱六班战友轮流守护着你。”屋里炉子上烧水壶热气腾腾,热气在玻璃上形成一个雄鸡图案,引吭高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雪下了整整一夜,听说唐古拉山雪最厚的地方已有一米。我想起了饭店那对好心夫妇,那个意志坚定的朝圣者,感谢你们,感谢唐古拉山,我们穿过了暴风雪。</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者简介;壶口放牛娃,原名马缠明,延安壶口人,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应征入伍,在部队先后历任炊事员,给养员,文书,驾驶员,一九九八年在青藏线火线入党,二零零一年十一月退役。现为一名果农,田园牧歌中书写诗意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