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睛

肖四菊

　　眼睛是人类感观中最重要的器官，大脑中的知识和记忆基本上都是通过眼睛来获取并配合完成的，只有眼晴才能让人感受到世界的美，所以眼睛是极其重要的视觉器官，同时眼睛也是一个人的容貌中心，是容貌美的主要标志。可见眼睛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但由于我的过错却毁坏了父亲的眼睛，不仅给他造成心灵和身体的伤痛，也使他失去了男人的英俊帅气，这一点成了我永远的愧疚和心痛。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弟弟是家中的宝贝，他一天天地长大，但时时被大人宠着，不是抱就是背，很少自己走路，特别是母亲还怕别人抱得不好总是自己背着，因此弟弟一岁多了还不会自己走路。

母亲一天到晚十分忙碌，每当她累了或有别的事情时就将弟弟交给我。我个子矮小，弟弟几乎比我矮不了多少，我无论是抱或是背都十分吃力，但没有办法，我不能不干呀！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抱呀背呀，我就成了帮助母亲带弟弟的当然人选，好在弟弟喜欢我，不哭不闹，这使我很放心，也得到几分安慰。

　　记得那一天，天刚微微亮，母亲就喊我起床帮忙带弟弟，说家里要杀猪，她很忙，我应声下床去到弟弟床边。

听大人们说过杀猪的过程，可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我多想去看看，但为了照顾弟弟，我压迫自己打消去看杀猪的念头。

突然一阵嘶咧的猪叫声传了过来，我的好奇心立即被勾动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弟弟就来到杀猪处，母亲见了忙喊“小心点，小心点，别把弟弟摔了，离木桶远些，别让溅出来的开水烫了。”我应声答应，远远的站着没有靠近。

被开水烫好的猪拉到了搭板上准备刮毛了，我又忍不住抱着弟弟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这时父亲过来了，他是来帮助刮猪毛的，看见弟弟满心欢喜，急步走上前来亲弟弟。谁知道父亲一低头就惨叫一声，双手捂着一只眼睛，指缝中露出一段小木棍，血顺着木棍流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我顿时吓坏了，心想一定是弟弟手中的小木棍插到父亲的眼睛里去了，可弟弟什么时候拿的小木棍呀？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下我闯禍了！我闯大祸了呀！

　　我急忙将弟弟放回到母亲的床上，冲出门就逃命去了，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跑，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弟弟的惊哭声和父亲的吼叫声最为清晰，只听到父亲喊“快把四菊抓回来，快把四菊抓回来，我要杀了她……”。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直呼我的名字，一直叫“四儿”，母亲告诉我说父亲这样叫有两层意思，一是我出生就是儿子打扮，并希望通过喊我喊出个真儿子来，二是因为三个姐姐都因家境贫穷早早离开了家（大姐当童养媳，二姐送人，三姐定娃娃亲。）父亲就把对姐姐们的愧疚转化成爱全加在我的身上，加之后来真有了弟弟，父亲特开心，更喜欢我了，嘴上不说，但一切都在“四儿”的喊声中了。我自己也有感觉，有时我不乖，父亲都不责骂我而只打骂母亲。可今天我犯了这么大的错，父亲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了，说明他恨透了我，不再喜欢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逃？天还没有大亮，路上也没有行人，我有些害怕，但更害怕父亲派人来抓我回去将我杀掉。

我怱乱地跑呀跑，来到了“岩蛋儿”的屋前，“岩蛋儿”是一个人的小名，大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听大人们说他因患痳疯病几年前去世了，他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他死后这房子就一直空着。有人说晚上路过时曾听到屋里有哭声，疑是鬼哭！所以又叫着鬼屋，路过的人都不敢停留。大人们也一再警告自己的孩子不要靠近这栋房子。

我是逃命，管不了那么多了，见有个洞就一头钻了进去。这房子离我家不太远，我努力地竖起耳朵想听听外边的情况，但听不见，倒觉得又冷又饿，我强打起精神，但仍然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呼喊声将我惊醒过来，只听到七嘴八舌地说“都三天了还找不到，八层是跑到远处去了。”“不会的，不会的，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不敢跑远的，何况也没有人看见她出村的呀。”“那可说不定，当时害怕她父亲杀她，逃命要紧，顾不得那么多呀，我们还是出村去找吧。”随即一阵脚步声远去了。

我不敢出声，想动一动，但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来了，我听出了大姐的声音，大姐说“我们四处找遍了都没找到，就差这栋房子没有找，肯定就躲在这里。”“不会不会，这里闹鬼，哪个小孩都不敢靠近，她怎么会躲在这里呢？”大姐执意不听大家的分析，坚信我就躲在这里，于是大声地喊“妹妹，妹妹，你快出来吧，爸爸已经不生气了，他不会杀你的，放心吧。”

听了大姐的这几句话，我忍不住伤心地哭出声来，众人听到哭声，惊喜地说“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快出来，快出来呀。”

众人一遍又一遍的呼唤，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父亲的惨叫声还响在耳边，我恨自已，我为什么要去看杀猪？我为什么不把弟弟带好？让父亲遭受这么大的痛苦呢！！

我越想越后悔，越哭越大声。在众人的大声劝慰下我决定不躲了，便使劲地往洞口爬着，几天来的恐惧和饥饿耗尽了我的力气，当我接近洞口时，大姐立即将手伸了过来，我激动地喊了一声大姐就再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趟在母亲的床上，旁边有不少人，但没有父亲、母亲和大姐，众人发觉了我的迷惑，告诉说大姐给我弄饭去了。一会儿，大姐端着饭来了，递给我说“快吃吧，已经三天了，刚才抱你回来时你都昏过去了，那是饿的。”我接过饭碗，里面有肉，我呆住了，望着大姐，大姐明白我的意思说“那是爸爸交代留给你的。”我听后泪水又流了出来，众人催促我快吃，我含着泪水默默地吃着。

我心里有许多的疑问，父亲的眼睛怎么样了？母亲为什么不来看我？我的疑问被大姐看穿，她告诉我说父亲的眼睛当天请草药医生看过了，敷了药已不那么痛了，弟弟生病了，母亲正在照顾他。

吃了饭，精神好了许多，众人也渐渐散去了。我不敢先去看父亲，只好先去看了母亲，弟弟发着烧，脸蛋红红地倚在母亲怀里，我问母亲弟弟的病要紧吗？母亲说已无大碍。我胆怯怯地问父亲的眼睛怎么样了？母亲平和地说“不碍事了”，接着母亲告诉我说，父亲这次受伤的眼睛在儿时看牛时被牛鞭打伤，当时医好后就失明了，但外表上看不出来，仍然像一只好眼睛，外人都不知道，母亲自己也是在成亲后父亲主动告诉她的。万幸的是这次刺到的正是这只坏眼睛，现在敷了药，过几天会好的，听母亲这么一说我的心情轻松多了。

但毕竟这次伤得不轻，更不知道那木棒上会不会有残留物质留在眼晴里造成后患呢？想到这里，我的心又紧张起来了，我无比的后悔，我一定要去看望父亲，如果父亲不原谅我，要骂要打，我都认了。

我提心吊胆地轻轻地走到父亲跟前，父亲坐在破厨房的牛栏旁（一半是做厨房用，一半是关牛用的。‘），头搭在栅栏上，闭着眼，那只受伤的眼睛上敷着厚厚的草药，我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便忍不住哭出声来，父亲顿时睁开那只好眼睛，然后一把将我拉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什么话也没说，但泪水却沾到了我的脸上，我明白父亲的心也好痛。

在我的记忆中，自从弟弟出生后，父亲再没有抱过我，特别是我没把弟弟带好时，父亲还会凶我，所以我很害怕父亲。可今天我犯大错了，父亲却仍然将我抱在怀里，说明父亲仍然愛我，我无比的激动，顿时我脑海里那个凶巴巴的父亲不见了，我感动得又大声地哭了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由于我的好奇心所致伤害了父亲的眼睛，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那眼睛后来虽已治好，但却破损，不夠完整了，这已经给父亲的容貌造成了一定的缺陷。故也成为我永远的内疚和心痛。

岁月真快，一晃几十年过去了。1975年5月（当时我在珠海唐家中学工作）的一天我接到家信，信中说父亲那只坏眼睛疼痛难忍，在无法忍受的情况下到溆浦县医院做了手术，摘除了眼球，人已完全破相了！！这对父亲的心灵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啊！！我看完信，心痛难耐，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我悔！我悔呀！！

　　1976年7月我带儿子回家探亲，当我第一眼见到父亲那只因没有眼球而凹陷的眼睛时我就放心哭了，这都是我的罪过呀！！

1978年8月我隨丈夫转业来到怀化，报到之前我们先回家探亲，当我再一眼见到父亲那只没有眼球而凹陷的眼睛时我就又忍不住放声哭了，众人不知道我的内心，都认为我那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所致。

1979年8月因儿子生病，父亲来怀探望，我始终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不懂事的儿子却指着父亲说“外公，你那只眼睛为什么是个洞呀？”这话扎得我的心好痛，便要伸手去打儿子。父亲一拉过儿子，对儿子说“外公不乖将眼睛弄坏了，宝宝要听话，好好保护眼晴啊。”父亲说话的语气很平和，但脸色一点都不轻松，我知道父亲心里很难受。

父亲当天就要回去，我好说歹说予以挽留，父亲才同意留一天，并许诺说等到11月底出柑橘时，他与母亲一起带柑橘来怀住一段，我高兴地答应了。第二天我们全家陪父亲上街玩玩，尔后在榆树湾照相馆照了相，下午父亲便回家了。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我们的永别，这张照片竟是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唯一念想。

　　1979年11月，父亲还来不及兑现来怀的诺言，便因脑溢血逝世在劳动的地里，永远离开了我们。灵堂上陈供的遗像是从我们那张全家合影中抠图出来的，见到这张照片，我后悔不已，怨自己为什么不留父亲多住几天，尽一番孝心呢！

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晚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灵堂里多陪陪父亲，为父亲多烧一把纸钱，多点一柱烧香。无论什么时候触到父亲的眼睛时，我都忍不住哭泣。夜深人静时我不由自主地在灵堂前下跪，向父亲忏悔！我无法原谅我自已！

在灵堂里我常常久久地久久地目不转睛地望着父亲，每当这个时候我也发现父亲也在凝视着我，似乎在对我说“傻儿子，我不怨你。”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呀！！

　　2013年清明节前夕，大弟（我小时候背的弟弟，因后来又有一个弟弟，我便称他为大弟。）因心梗去世了，大弟的大儿子在给自己父亲留遗像时计划给爷爷奶奶也留一张合影遗像，以便子孙们记住爷爷奶奶的面容。他处找不到照片，便打电话要求我来办理。

父母亲生前不但没有合影，也没有与其他亲人照过相，唯一留下的是1979年8月父亲来怀时与我全家在榆树湾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父亲去世以后，1980年我接母亲来怀居住，此期间带母亲与我全家在榆树湾照相馆也照了一张相，没想到这两张相竟是父母留下的唯一遗像。

　　我拿着这两张家庭照片去照相馆，请他们将父亲母亲二人的头像抠出来做成一张合影并放大。

父母的合影初稿很快就出来了，我立即双手接过端起观看，由于放大了尺寸，父亲那只凹陷的眼睛更突出了，一团迷糊，看上去非常的刺眼，我望着父亲，明显地感受到他有几分痛苦和自卑似的，我难受极了，想到这都是自己害的，愧疚的泪水不自觉地就塞满了眼眶，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便急忙背过身去。

但照相馆的人已经看到，他们向我寻问原由，我不得不将亊情的来路去脉说了一遍，并说“都是我害的，我多么希望父亲有一双完整的眼睛，可是永远没机会了。”

他们听完后立即说“可以的，很简单，重新修复一下，将那只坏眼晴去掉，换上一只好眼晴就行了呀。”

是呀，科技发展到今天有什么事办不到呢，我应该利用这一点还父亲的本来面貌。

我请求他们立即将父母的合影重新进行修复。

我焦急地等待着，只觉得时间走得太慢，我不时地起身伸着脖子往他们的工作室里张望。

照片终于修复好了，我双手接过照片举在眼前观看，激动地自言自语“真好！真好！这才是我父亲的容貌呀。”看着父亲这一双完整的眼睛，我的心里犹如射进了一束阳光，马上亮堂了。父亲自己也露出了微笑，似乎在说“四儿，谢谢你。”

　　照片打印出来了，并分发给了亲人，大家看了都高兴。

我心里更是甜甜的，我终于将一双完整的明亮的双眼还给了我的父亲，使父亲呈现一个男子汉的英俊帅气。也了却了我这个做女儿的几十年来的自责，愿父亲在天堂里，开心自信地与母亲快快乐乐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