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往事三 大就是好 多就是香

朱传宝

民以食为天。

对于青春发育期的知青，吃自然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本因素。五十多年过去了，可关于兵团吃的一些往事仍历历在目。

1971年春夏之交，上海西部小镇北新泾电影院，知青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动员大会如期召开，主席台正中一位现役军人慷慨陈词：“兵团的生活美的很，每顿四菜一汤，牛羊肉管够，还有鲜美的黄河大鲤鱼……” 从小饿怕了的少年听了这番话，口水在嘴里打转。这些话自然成了我们下决心赴蒙的重要原因。

兵团第一餐有猪肉炖粉条、蔬菜，主食有二米饭、馒头、发糕等。那二米饭还闹出了笑话，大米与小米掺和做成的二来饭，黄白相间煞是好看，几个上海新兵以为是蛋炒饭，各自打了满满一大饭盒，一上口才知上了当。欢迎宴是我们兵团生活里难得的几顿美餐之一，更多的却是伴随着饥饿和苦涩的回忆。关于吃，兵团最流行的说法是“大就是好 多就是香”！是当时知青对吃的心态的真实写照。为了活着，就得吃饱，食物的大和多便成了吃的最大追求。当然，那时也根本也没有条件追求食之味。

那个年代物资是匮乏的，新建的生产建设兵团的物资则更为缺乏。战士们吃的主食分粗粮和细粮，细粮指白面和大米，粗粮指棒子面、小米、荞麦面等。好的年景细粮约占30%，那基本上每天能吃上一个大馒头；差的时候细粮不到20%，那馒头就只能几天吃一次了，至于大米饭只能每年的大年三十才能吃得到。平日里只能啃窝窝头，喝棒子面糊糊。说起吃的菜那就更难忘了，尤其是冬天的日子难熬，大白菜、洋白菜、土豆、萝卜四大金刚轮流转。食用油每人每月三两，自然十分精贵。少油的熬白菜为兵团第一名菜，十天半月难见荤腥。内蒙的冬天又格外的长，十月中下旬便飘起了雪花，来年的五月才能见到青草露芽，真可谓“长冬无尽头”。最难吃的是连队自产的早餐菜，大礼堂舞台后简易的化妆间里，砌有两个硕大的水泥池子，一个腌着咸萝卜，一个腌着被霜打了不再变红的青西红柿，每天早上就与这咸萝卜和酸西红柿打交道。

偶尔吃次荤，那也只是在熬大白菜里加上了几片肥肉而已。虽然大家都快忘记肉的滋味，但大多数战友还是保持着矜持的吃相，一勺子下去，全靠天数，幸运时舀着一片肉，自然在嘴里反复的咀嚼，让味蕾充分感受肉的鲜美。不走运时，盆底朝天也没捞着一片肉，心里虽遗憾，但那一餐仍是格外的来劲，因为有了肉，那白菜自然也较平日的熬白菜鲜美了许多，窝头蘸着带着丁点肉味的菜汤，窝头也能多送下俩去。自然也有饿极了的战士，每到有了荤腥便不自觉地将身子往菜盆边凑，勺子像长了眼，嘴里嚼着一块肉，眼里还踅摸着下一块。全班战士吃到的肉片几乎没他一人多，吃完抹着发亮的嘴，还调侃着说：“溜边顺底，轻捞慢起”，听罢大家也只能会心一笑。

说到饿，大家一定不会忘记冬日里每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九点半吃一顿，下午四点半第二餐，长身体的我们两餐之间时常饿的肚子咕咕叫。尤其是晚餐后，要相隔十七小时后才能进餐，着实饥饿难忍，有时只能半夜起来喝凉水。后来有了经验，晚餐后带俩窝头回来，放在炉盖上烤着，饿了嚼起来嗄叭脆。

内蒙夏天的日子要好过些。初夏，连里自种的蔬菜逐步上来，最先入盆的是菠菜，而后黄瓜、西红柿，豆角、茄子、西葫芦也接踵而至，饭盆里的菜式便丰富起来，饭堂里便有了笑声。盛夏，西瓜熟了，华莱士香气四溢，瓜田便沸腾起来，那仿佛是战士们的节日。

关于动员会上所说的“四菜一汤”，那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黄河大鲤鱼”也从未尝过，“管够的牛羊肉”只能在春节、国庆等重大节日才能见到。炊事班的战士虽是变着法地为大家翻花样，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包子、烩饼、花卷、面条，只能节假日才能吃到。

兵团的食物虽十分匮乏，但关于吃的形式却是庄严的。比如每顿饭前，各排集合后将队伍带至礼堂门前，全连汇齐后由连干部带领大家唱首歌后才能吃饭。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老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而且唱的节奏越来越快，后来老兵告诉我，：“你不饿？你不想马上吃饭？人都饿晕了，谁有心思唱歌！至于吃饭前为什么要唱歌？至今我仍没弄明白！

那时我连是集中用餐，大礼堂兼做饭堂，饭堂里没有桌椅，画地为桌。以班为单位，在固定的区域大家围成一圈，蹲在地上，圈中央地上几个脸盆大的食盆，通常一盆窝头，一盆棒子面糊糊，一盆熬白菜。用餐时，时有战士走上简陋的舞台，大声宣讲自己活学活用学习毛泽东思想的体会，指导员时有点评。晚饭还经常晩点名，通报连队大政要事，点评好人好事，布置新任务。长身体的战士们，在消耗巨大体力的劳动后，自然顾不上这一切，任尔东风吹，战鼓擂，狼吞虎咽地分享着盆里粗陋的食物。

兵团的吃，一定不能不说除夕夜的会餐。年夜饭是战士们累了一年期盼着的，自然是大事。连里早早开始筹划，事务长费心采购紧俏物品，提前杀猪宰羊。大年三十战士们都争着去伙房帮厨。天还未黑年夜饭就开始了，菜是丰盛的，有红烧肉、大葱炒羊肉、香葱炒鸡蛋、说冻豆腐炖粉条，还有白米饭…… 那是一年里唯一能吃的满嘴流油的晚餐，每次除夕会餐我都吃到撑着为止。后来我当了卫生员，每次会餐后有不少的战士来医务室要“食母生”、“多酶片”，原来吃的撑着的还大有人在。

要说兵团最美的食物，那一定是羊肉饺子，饺子一年大约能吃上两三回。吃饺子的快乐从包饺子开始。初到兵团的第一个国庆节，吃了午饭，各班带着饭盆到伙房领食材，连里根据人数多少，将面粉和拌好的羊肉馅料分到各班，回到班里大家便一起动手包饺子，气氛欢快热烈。北方的战友自然是上手，和面擀皮等技术活归他们，南方的战友大多当下手包饺子，而我们新兵蛋子只能劈柴、挑水、烧火。那一刻，战士们忘记了兵团生活的艰苦，忘记了远方亲人的挂牵。吃饺子大家肚量都很大，有的战友一顿能吃下七八十个， 外加半盆辣子几头蒜。

还是那个国庆节，恰逢中秋，连里给每个战士发了两个月饼，那月饼很硬，胡麻油做的，又香又甜。不少战友拿到月饼便三下五除二地消灭的一干二净，我却舍不得一顿吃完，想着慢慢享用，吃了半个后，将剩余月饼用报纸包了藏在枕头底下。第二天收工途中便惦念着月饼，可回到宿舍翻遍枕头褥子却找不着月饼，那一刻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不如当初和大家一样大快朵颐，痛痛快快地解回馋，怎么说那月饼总在自己的肚子里啊！这下倒好，这月饼不知犒劳了哪个缺德鬼。

关于吃的故事，记忆里自然不会少。

73 年春节刚过，我调到连部当通讯员，一天临近黄昏，我从团部取了信件回连，途经大闸，发现雪地上有半片猪肉，足有三四十斤。我停下驴车前后观望，雪地里空无一人，下车将肉搬上车，回连后立刻向连长汇报，连长指示，先将肉放到伙房仓库里，如无人认领就给战士们改善伙食。晚饭后指导员急匆匆地来找我，问起了猪肉的事，批评我脑子里缺少阶级斗争这根弦，如果敌人在猪肉里下了毒怎么办？我吓得赶紧到伙房搬回了肉，放在了连队会议室里，想着第二天让狗吃了看看后果后再做处理。第二天一早忙完琐事，发现会议室里的猪肉不翼而飞，连部班的战友都埋怨我，为什么不将猪肉藏好，那么大一块肉丢了多可惜，还不如我们炖了解解馋呢！

听老兵说，有天连里吃油饼，那饼是用大麻油炸的，脆香可口，大家自然不少吃。晚饭后不久，不少战友来医务室说头晕呕吐，卫生员慌了手脚，赶忙叫来军医。经仔细询问检查，军医确定这是大麻油中毒。那晚，有好几十位战士中了毒，症状除头晕呕吐外，严重的几近休克，连夜送进团部卫生院。

还有一次，几个女战士在小树林里採了些蘑菇回宿舍煮了，并叫来好友一同分享。当晚吃了蘑菇的全部中毒，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麻痹了唾液神经，哈喇子流了一夜，晨起枕头湿了大半。

2011年部分上海知青回兵团寻梦，返回途中在济南与战友相聚，听到了一段吃的悲壮故事：三连一名山东籍战士，得知机运连一同乡女战友得了重病，前去探望后发现她脸色蜡黄，严重缺乏营养。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为她买点营养品可囊中羞涩，于是便趁着夜色顺了老乡一只鸡，连夜宰杀炖汤，清晨赶早给战友送去。战友接过汤流下了泪，微笑着轻声道了声“谢谢”！当他哼着小曲回到宿舍时，却见连长和几个老乡已在等着他了，原来老乡清晨发现家里少了鸡，便约了打猎的朋友一路打踪追到了他宿舍，而眼前的剩汤和未清理干净的鸡毛，成了他偷鸡的铁证。连长问他鸡在哪里，他咬牙不说，连长一气之下将他绑了押上卡车在团部游了街…… 等他从禁闲室出来，得知女战友已与世长辞，道谢时的微笑是她留下的最后笑颜……

2010年夏和团卫生院的几个战友聚会，她们邀请了原团部的现役军人王干事，闲聊中我与王干事有这么一段对话：

问：当年动员会上作报告的领导是谁？

答：是我啊！

又问：那份有着“每顿四菜一汤，牛羊肉管够，还有鲜美的黄河大鲤鱼”的演讲稿是谁起草的？

答：兵团政治部统一起草的，我们只是照本宣科。片刻后他又说，黄河大鲤鱼我也只吃过一次。那些话可将你们坑苦了，真对不起！可那是政治任务啊！

听毕，大家相视一笑便转移了话题。

随着社会的发展，如今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会再为了吃而犯愁，但却总觉得身边少了些关于吃的故事。

往事不忘，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