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同学——写在同学聚会后

夜泊长安

　前不久，我参加了一次同学会，是毕业后三十五周年的聚会，也是我第一次参加这届同学聚会。

我有点期待，又有点惶恐。很想重叙往日同窗之谊，又害怕彼此变化太多太快，都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时光真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虽然改变了我们的容颜，却没改变那些记忆犹新的往事。我们在兴奋和惊喜的集体回忆中，不知不觉褪去了中年人的淡定和冷漠，回到当初任性懵懂的青涩时代。

当然，大家说得最多的，笑得最多的，还是男女同学曾经的交往。张约唐看场电影被班主任撞见了，夏和梁并肩散步被校领导逮住了，周悄悄给王写的书信被公开了，凡此种种，均是餐前饭后妙趣横生的话题。

　对于我，同学们毫不客气，还是没忘记提起她——我的一位女同学。她没能及时赶来聚会，但在那三年的学习生活中，就像若隐若现的影子，成为大家嘴角暧昧的笑。没想到，多少年后，我和她的传说，在集体回忆中，依然能让大家发出快活的笑声。

　这届同学都是中师生，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二届。国家用特殊的学习和工作待遇，把我们从初中生中精选出来，对我们进行三年的培养后，就立即派我们到基层把青春献给共和国的乡村教育。在那个懵懵懂懂的年纪，十六七岁的我们，来不及对职业做出规划，就被时代这样选择和安排了。

在最爱幻想的年龄，在最爱憧憬的岁月，踮脚就能看见自己的未来，这到底是一种幸福还是不幸呢？关于青春，关于成长，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迷惘和忧伤。我曾在幽幽暗暗中反反复复追问，却找不到满意的答案。有人说这是独立人格在发育，是忧患意识在觉醒，但在更多人眼里，我是怪物一般的存在。

　那时的她，好学上进，成绩很好，会关心人。在我们棱角分明的青春叛逆期，她就像大姐一样好，老师也把她当成好学生。记忆中，她留着短发，一半带着微笑，一半带着庄重，手里拿着书，款款的走在校园的甬道上。有时走在我的前面，有时走在我的身后，是校园里一道充满正能量的风景线。

年轻的我，也想与女同学交流。来自农村的经历，又让我敏感和保守，半生不熟的个体意识，更让我缺少时下小鲜肉敢说敢做的勇气。她察觉到了我内心的迷惘，我感受到了她心地的善良，但我们没有过多、过深的交往。那时候，我不懂爱，不敢爱，更不知道怎么爱，参照如今的标准，我和她当时应该不算爱过。或许彼此有过点点喜欢，但是喜欢不是爱，或者说喜欢只是浅浅的爱，爱应该是深深的喜欢。

　尽管如此，我和她还是很快成了琼瑶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当然更多的情节则是同学们茶余饭后的集体创作。新鲜的、善意的、幽默的调侃，调剂了大家的课余生活。我阻止不了这种传说，甚至也享受这种传说，就像没有怀孕的女士，坐在公交车的孕妇专座上，也能享受分外的舒适和快乐。

我们班有十四名女同学，她们来自武冈师范附近的县，都是优秀的初中毕业生。在思想活跃期的八十年代，在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特殊时期，男生暗地里关注每位异性同学，这也是成长的必然历程。用谢会长今天的话说，就是在心里把每一个女同学都过了一遍。他没有解释何谓“过”，但在哄堂大笑的男生眼里，他说出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也怀念班上的女同学，每个女同学都带给我不同的青春记忆。曾的纯真笑声，李的甜美歌声，王的专注向上，刘的低调平和，唐的多才多艺，周的率性而为，赵的矜持冷静，杨的精打细算......当然，我也怀念罗同学——那个在我的青春期被集体浓墨重彩的女同学。

　人到中年，怀念学生时代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更多的意义不在这个人，而在这个人带给我们的那段久远又特殊的记忆。学习上的你追我赶，生活中的彼此关心，思想上的起起落落，感情上的青涩朦胧，绘成了青春的绚烂底色。而某个女同学的温柔一笑，惊鸿一瞥，举手抬头之间，都在我们的心里激起惊涛拍岸的回响。这种妙不可言的怦然心动，这种情窦初开的年轻状态，却是成长中最耐人寻味的精彩回忆。

　你最应该爱谁，你可以爱谁，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倘若你和不同的人在一起就必然有不同的人生。喜欢你的，你喜欢的，爱你的，你爱的，就像一副麻将，不同的组合就有不同的精彩。你不要的牌，刚好是别人的等待，你的等待，又是别人给不了的遗憾。你这具体的一个，在无数个潜在的爱情和婚姻的对象里，哪个才是最合适你的，我们没有绝对精确的先知先觉。我们只能在有限的认知范围里，做着饮食男女习惯性的选择。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可能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谁，却永远不知道最适合自己婚姻的是谁。从爱情到婚姻，虽说只有一步之遥，但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人终成眷属，是用高超的智商和精湛的科技也解决不了的人间难题。

　三十五年后，在同学聚会上，我和那位女同学依然是大家关注的话题，被集体津津乐道，成为餐前兴趣盎然的开胃菜，多少令我有点始料未及。其实毕业后，我再见她时，是在三十年后，我和她的第一次握手，也是在分别三十年后了。

那是个秋天，我去深圳开会，在她居住的城市。我和她三十多年未见，如今近在咫尺，就想见她一面。我找到她所在的学校，在教学楼下我一边等她，一边欣赏展板上的学生作品。这些优秀的艺术作品，有力证明这是当地一所重点小学。我感慨她从武冈偏僻的乡村小学，一路走过来，最后从容地跻身在南方这所一线城市的重点小学。这当中的酸甜苦辣，这三十年来的人生轨迹，这三十年来的心路历程，该是怎样的跌宕起伏和精彩纷呈。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突然转过身来，看见她早已默默地站在我身后，估计有很久了。她依然一半带着庄重，一半带着微笑看着我，眼里含着点点的光芒。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故作轻松地朝她笑了笑，生生地说了一声你好。这就是我们分别三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

　在她家旁边的酒店里，我住了一个晚上。她从未跨进酒店半步，只是在酒店门口静静等我外出吃饭。然后在附近的龙潭公园散步。龙潭公园是一个精致的城市公园，在她家和学校之间。这里是她一个人经常健身和休闲的所在。

　这是我和她第一次散步月色中吧，按照琼瑶女士笔下的情节，这些该是三十多年前的场面。在静谧的龙潭公园里，我和她顺着小路慢慢走着说着。听她畅谈国际风云，我惊讶于她的全球视野；听她评点国内时政，我钦佩于她的针砭时弊；听她细说相夫教子，我感慨于她前瞻的教育理念。她从头到尾没有谈论个人的遭遇，更不涉及个人的情感，我们像在不约而同地给青春补课，有意中充满着仪式感，无意中又充满着代入感。我抬头望着月光，秋天的月光，在南方的天空上依然很白很亮，天上没有彩云追月的缠绵，也没有月儿朦胧的浪漫。

　我在想，这位身材娇小、神情恬淡又思想深邃的女同学，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在烟火气息中依然保持一股清流。走入厨房，在油盐柴米中能娴熟的穿梭；跨入书房，在光怪陆离的思潮中又能洞察秋毫。看起来是那么的平凡和安静，但她的成长和成熟，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她的学识和见识，她的思想高度和深度，让我这个大男人自惭形秽。

我见过声名显赫的权贵和明星，也见过学富五车的专家和学者，可面前的这位女同学，她没有专家和学者的头衔，却比不少专家学者更有情怀、良知和格局。她没有被家庭琐事淹没，没有被凡尘流俗禁锢，在小小的龙潭公园里，带着自己的恬淡和优雅，活出了知识女性的睿智和尊严。

　坦率说，我已经越过了对她的喜欢和热爱，直接进入钦佩的模式——是肃然起敬的那种。我在猜想，如果在风起云涌的大变革时代，倘若给她足够的思想和言论自由，她肯定不会只是一名小学教师，很有可能成为一名启蒙思想家或者政论家。

　去年，她的儿子从美国知名大学博士毕业，美国重点实验室挽留他，国内知名大学力邀他。我知道，她的儿子几乎是她一个人精心教育长大的，是她的作品，也是她的骄傲。她把儿子博士毕业的照片发给我看，照片上微笑着的小伙子，遗传了母亲的睿智和温和，一看就让人喜欢。

　不知为什么，我脑瓜一热，脱口而出，笑着对她调侃了一句：

“这小伙子要是长得像我，会更有出息。”

“那你就下辈子等着呗。”她云淡风轻地回了一句。

这是我和她说过的最像恋人的话，也是我和她人生交集的另一种描述。我不知道，我是否活成了她喜欢的样子，可以肯定的是，她活成了我钦佩的样子。

回想那三年时光，我和她的故事还没开始就毕业了，像一本只有题目却没有章节的小说，从序言直接跳到了尾声。我们失去了可以恋爱的身份，才发现我和她的青春原来靠得那么近，可望却不可即。不知这是青春应有的遗憾，还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分别时，她送我到地铁站。我快上车时，她伸出手说：“我们从来没有握过手，今天握一下吧。”我伸出手，笑着和她完成了传说中最有仪式感的情节。

地铁来了，我走上车厢。转头看她，她在车下，一半带着微笑，一半带着庄重，对我挥着手，眼里含着点点光芒。这是她第一次在车站相送，在车站跟我告别。我真想走下车，再陪她聊一会，直到一辆又一辆地铁飞驰而过，就像这飞驰的三十年时光一样。我没有下车，今生今世，除了男同学和女同学外，我和她已经没有更合适的身份了。

　这位女同学，对我而言，不是嘴角暧昧的笑，更不是餐前饭后的谈资，而是我青春岁月的载体。记载了我成长中某个时段的迷惘和忧伤、喜悦和轻狂。当我和青春终于握手言和了，这位女同学，这位优雅的女同学，这位幸福的女同学，附在她身上的时代记忆，就像山岗上一轮静静的满月，春天原野上的一抹新茶......

今夜，在窗前，在灯下，我写下这些文字，算是对青春做了个交代，算是对她做了个交代，也算是对自己做了个交代吧。

2022年7月28日

梅溪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