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黄是老舅养的一条土狗。</p><p class="ql-block">老舅是奶奶最小的弟弟,一度也是奶奶的骄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还没见过老舅时,已经从奶奶的嘴里听了无数遍老舅的故事:</p><p class="ql-block">从小天资过人,私塾先生让背的课文,他总是第一个完成;新学堂招生,他名列前茅;西安事变,他敢骑自行车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新中国成立,他成为第一批海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的心里,老舅就是一个英雄。他不仅是奶奶的骄傲,也是我自信的资本,每考一次第一名,就会在心里悄悄地想:我肯定是遗传了奶奶的基因,和老舅一样优秀的基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开满梨花的养猪场玩,一个穿着半旧的灰蓝中山装的人走进来,大姑迎上来,喊了声:“二舅。”又拉我过来,说:“这就是给你买丁字皮鞋,花裙子的老舅,快叫老舅”。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老舅?虽然没有照片上穿海魂衫的那个人年轻,但挺拨的身姿,棱角分明的脸庞,仍是满满的英雄气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只是老舅的十根手指都没有了。听爸爸说,他因为在开会时说农村小麦亩产万斤是不可能的被打成了右派,天天挨批斗,心情郁闷只能借酒浇愁,终有一天醉卧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一夜过后被人送到医院。因为穿着军大衣,人没事,可十根手指却保不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村里人都叫他“骨朵”,我叫他“骨朵老舅。”</p> <p class="ql-block">没了十指的老舅脾气愈加暴躁:喝酒,耍酒疯;打孩子,骂妻子;砸家具,敲锅碗。忍无可忍的妻子提出了离婚。于是,老舅带着他最小的儿子拎着几件换洗衣服回到了他的出生地,投奔把他当儿子一样养大的二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舅的二姐就是我奶奶,奶奶九岁那年没了父亲,大姐又已嫁为人妇,是她帮着要强的寡母在那个民不聊生的岁月里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照顾着年幼的三个弟弟妹妹:花园口决堤,大家四处逃难,奶奶背着二弟,拉着大弟和小妺,跟在带着全部家当的母亲后面,风餐露宿,走过蚌埠,徐州,内蒙古,宝鸡,西安…我无法想象那时的情景,一个小脚农村妇女带着两女两儿,在战火不断的情况下,一步一步走了小半个中国,竟然一个不少地活了下来,至今我都不敢看冯小刚导演拍的《1942》,我怕在滚滚人群中瞥见衣衫褴褛的他们…唯一值得骄傲的是他们的姐弟情被那样的经历历练得坚不可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的老舅没有喝酒,每天带着他的小儿子和我一起去地里放鸡娃,让鸡在田间地头吃草叨虫子(那时还是集体的地),他给我讲海上的风云变幻,讲他当兵的故事,讲苏州的评弹,讲徽班进京…在一个偏远农村小姑娘眼前展开了远方的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晚上,就着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他用残手夹着钢笔,在稿纸上写信:敬爱的领导,您好!……当时,很多右派都已平反,恢复工作。老舅的心亦被这平反的火苖点燃,一次次申请,一封接一封写信给领导,给故友。终于,老舅右派的帽子被摘掉了,补发了工资,却没有恢复工作。他提前退休了,因为那双没有十指的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补了五千多块钱!陡然富家翁!而且每月还有一百八十多块钱的退休工资。(我爸当时是民办老师,一个月五块钱工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老舅并不快乐,又开始沉醉不知归路的日子:经常会有人笑嘻嘻地跑到家里来,对爸爸说,你骨朵舅躺在村东头的水沟里,吐了一大堆…爸爸就拉着家里的平板车去村东头的水沟里把满身泥水的老舅拉回家,奶奶先用擀面杖劈头盖脸地把醉得不醒人事的老舅打一顿,又哭着给他洗脸换衣:“宝山(老舅的小名)唉,你能不能叫你姐多活两年?”这时的老舅酒醒一半,跪在奶奶面前一个劲地磕头:“二姐,我对不起你。”然后,姐弟俩抱头痛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然后,奶奶张罗着给老舅买下了生产队五间大瓦房,砌了院墙,栽了满院杨树,桐树。农村有句老话:“栽桐树,喂母猪,三年变成小财主。″老舅栽了桐树,却没有喂母猪,而是从邻村抱了一只小土狗,起名“阿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此,村里人常常看到老舅穿着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衣,带着小儿子和阿黄,到河边去钓鱼,采桑叶(我养了很多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舅常说阿黄比他儿子乖,一锅饭一分为三,自己一份,儿子一份,阿黄一份;每个月发工资那天,小饭馆里三碗肉炒面,自己一碗,儿子一碗,阿黄一碗…奶奶骂他“败家子”,他笑笑说:“这也是我儿子”,气得奶奶夺过他正吃着的馍,把他赶出了家门,他边走边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拿出牛皮纸小包:“二姐,这是给你买的酱牛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黄在老舅的关爱下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土狗,跟着老舅在农村的广阔天地东游西逛,成了十里八乡的土狗羡慕的对象:经常吃肉,还能喝兑有奶粉的水,主人从不打他,总带它在田间地头自由奔跑,追风戏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经常,我正在烧火,阿黄摇头晃脑跑进来,“阿黄”我抱着阿黄亲热,老舅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手里拎着他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蜜三刀或者卤猪肚…</p><p class="ql-block">经常,我和老舅的小儿子一起藏在河边的草丛里,梨树上,等阿黄把我们一个个找出来…</p><p class="ql-block">经常,老舅走出家门,一摸口袋,喊声:“阿黄,烟斗。”阿黄飞奔回屋,叼出那个和邱吉尔同款的烟斗。</p><p class="ql-block">经常,老舅坐在小酒馆喝着小酒,阿黄趴在脚下,老舅醉倒了,阿黄寸步不离地守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时,清醒的老舅会想念远方的妻女,给我讲两个姑姑是如何地乖巧聪明;也会再用残手夹笔写信给她们,诉说思念和忓悔,希望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前妻回来看他,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跑前跑后张罗着各种招待事宜,犹如迎接视察的女王。可温馨的日子没过几天就又因为话不投机被撕得粉碎,妻留下一句话:“你还是和狗一起过吧。”就离开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小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老舅对阿黄那么温柔,却动不动就对多年陪伴的妻大发雷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复合无望的老舅更加贪杯,十里八乡谁家有红白喜事,他是不请自到。送上两元红包或一对红双喜枕巾(村里人多数送五毛或一块),带上一儿一狗,吃得月亮下山才踉踉跄跄往家走:心情好了吼两嗓子戏文,心情不好就把儿子臭骂一顿…</p> <p class="ql-block">日子就这样有意思没意思地过着,直到1986年的一个早晨,阿黄跑到姑妈家(她家和老舅家最近),使劲咬姑父的裤脚,正要下地的姑父一脚踢开了它,它又来咬,还使劲拽着姑父的裤脚往外拖。“是不是咱舅出啥事了?”意识到有事发生的姑妈姑父急奔老舅家,脸色黑青的老舅躺在水缸旁,已没了呼吸(那几天他正好感冒,有可能是吃过感冒药又喝了酒,而他的小儿子一看他喝酒就躲到朋友家睡觉去了)。</p> <p class="ql-block">安葬完老舅之后,大姑问:“咱舅的狗呢?”爸爸说他也没见着。就这样各回各家,过自己的柴米油盐。</p><p class="ql-block">我们那儿会给逝去的亲人烧“七”,也就是亲人下葬七天,十四天,二十一天要去亲人的坟前烧点冥币,和黄土下的亲人再唠唠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头七那天,爸爸和大姑看到了趴在老舅坟头的大黄,毛发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瘦了很多,一动不动。它是怎么找到坟地的,无人知晓?这些天它是怎么过的,无人知晓?它是不是天天守在主人墓前,也无人知晓?爸爸想带它回家它拒绝了,走到不远处的水沟旁喝点儿水,又倔犟地趴在离坟头不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我无意中想起了阿黄,就问妈妈:“老舅家的狗后来哪去了?”“你姑父找了个收狗的人把它带走了,怕饿死了卖不上价钱。”</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的胃里一阵痉挛。</p> <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我曾把阿黄的故事讲给一个我敬佩的作家,他说你应该写下来,我说结尾太残忍我想删了不写。他说:不行,必须真实地写,这才是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只是,我这样是不是出卖了姑父?1986年,村里的狗常常因为种种原因卖给收狗的人,这是很平常的事。在一条奄奄一息的狗和12元人民帀之间,生活依然贫困的农民多会选择后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