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日 闲 谝

瘦风堂

战国青铜戟 冷兵器研究所藏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这首题为《赤壁》的诗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合称为李杜，杜牧李商隐被称之为小李杜，可知这杜牧在唐代诗坛名头也大影响也广。以骚人墨客视之恰如其分，杜牧果真是诗也风流，人也风流。

这首《赤壁》能够入选《唐诗三百首》，其艺术水平自然无须多言。全诗通俗易懂，词浅意深，铜雀台的典故国人也不陌生。周公瑾羽扇纶巾巧借东风，曹孟德烟飞灰灭落败赤壁的情节，《三国演义》写得真的个跌宕起伏，由不得令人击掌赞叹，故事背后深刻的原因又总让人思虑再三。魏蜀吳三足鼎立，天意耶？人为耶？有多少个读者恐怕会有多少个答案。

我读这首诗时，总会首先联想到诗人灯下把戟观摩的形象。这锈迹斑驳的古戟，白天磨洗后锈迹尚在，若说此物源自东汉一定有他的道理。由古器赏析延及国运兴衰，这一番感概说明这杜大诗人不仅有好古雅趣，既懂得风花雪月，也堪称经略之才。这戟是不是吕布的方天画戟今天已是无从考究，诗人是不是收藏家好象也没有更多的文字记载，但杜牧因这首诗把戟观摩的形象却被定格在唐代的那一时刻，时逾千年，依然生动如昨。

好古之风，自古有之。从战汉遗存中就曾发现前朝殷商之物，或原物，或改制，这既是一种具象的传承，更是对先人源自内心的敬畏。及至后世，商鼎周彝一经发现，便会视若国瑞，珍惜有加，不知从何时起，收藏研究古物酿成风习。宋元明清依据三代器物形态和纹彩，或靑铜，或陶瓷，或玉石，竞相摩古仿制，以至于又给今人带来又一番是真是仿的纠结。唐太宗奢求《兰亭序》真迹，不仅想生前拥有，而且死后也要相随，这爱算是真的爱到了骨子里了。无关油盐酱醋百无一用的物件，自然无关平民百姓日出日落的平凡生活。王公士大夫因其社会地位、经济水平、文化素养、生活情趣，有暇有闲好古识古的也只能是这一群人。徽宗皇帝、乾隆皇帝得天独厚，也理所当然是天底下最大最有成就的玩家好家。至迟宋代，因有收藏，有人经营，俨然已衍生成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一一古玩行。时至今日，神州大地各种收藏协会好似雨后春笋，与书法协会、画家协会、诗词协会等艺术群体共辟华夏文明又一盛况。有人说从事各类收藏者达七千万之众，这数字是有点吓人，但收藏成热从中央台到地方台竞相创建收藏频道确实就有点要举国为之的架势。也真的吸引了更多的人走进博物去了解我们的文明历史，增强民族自信心、自豪感，说来实在是一件好事。乱世黄金，盛世收藏，这有意无意间我们已是身处盛世，偶尔买个珠珠串串，图个好玩，就不必当真是不是收藏能不能当收藏家了。

陶鬲、青铜鼎数千年之距，仍可辨基因血统一脉相承

改革开放三四十年终于步入小康，国之大幸，人民大幸。茶余饭后发现手头竟还有几两闲碎银子，于是有的人务实精细餐饮养生养命，有的人追求闲适修身怡情，还有一部分人因为爱好一头钻到了艺术、收藏、研究等领域，也有人发现其中有利可图，做起了文玩古董的买卖。若说收藏，浩浩荡荡的大軍，自然是鱼龙混杂参差不一，大多数人只是跟风看个西洋景而已，正如网红大咖得有一众粉丝。马未都刘益谦人等终归是风毛麟角，和社会构成的金字塔别无二致，属于塔尖尖的少数和极个别。芸芸众生中的你我，最好只作踮足远眺。一味刻意追求，卯足劲儿，总想撞大运捡个大漏一夜暴富，再弄个什么收藏家的名头，就得小心，千万別误了你得来不易粗茶淡饭的日子。更不知你的心脏，能不能承受动辄百万千万的惊喜惊吓？

若说马未都先生，无疑是成功人士，成功了就会有一百个成功的理由。这不仅因为适逢其势，还因其确实具备审时度势临机决断的能耐，当年放弃文学一门心思去弄收藏，这份放得下拿得起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名师引领，学富五车，适时、地势、乘运、抱负、才情，各种因素相辅相成，也才成就了一个马未都，马未都也只能就这一个，是不能复制的。马先生可爱之处，倒不是他有几个博物馆，他说他的藏品终归是身外之物要回归社会等等，而是他对华夏文明对古器古物怀有敬畏之心，不会动辄以价格论价值，总能平心静气和你一同领略古器之美，在学习探讨中增长兴趣和历史知识。

伙伙容易入门难，这个道理浅显但不一定真懂。我们常见某某学了几天画，办了个展览，便急吼吼晓喻众人，我乃,著名画家，出师名门，画作以平方尺计几千几万。殊不知，白石翁还是白石翁，其弟子还是弟子，也许管用，也许不怎么管用。某兄出了几本诗集，你一看那走路的态势，说话的腔调，已是十足的诗人，其人比起其诗倒是更有诗意。当下友人聚会，桌上一定不缺书画家诗人作家收藏家，弄得好象不是吃酒叙情，更象是学术研讨成果发布会，雅是高雅，却少了点吃酒的乐趣。好在自画自许，一干人自我感觉良好，算作是佐酒多添了一份佳肴。至于算不算得名家大师，顶真不得，他自己都说了是，大家自然也是一份顺水推舟的人情，相聚便是缘分，推杯把盏有多了一层意思，一阵附和称道，自谓的大家果然学问和风度也就更象大家了，这酒也吃得就更有味道更有意义了。看来能成个什么家真的不赖，里子有什么无关紧要，这面子光鲜煞是好看。

自古就有三百六十行，据说古玩首推第一行。面对时间上推夏商周之久远，门类青铜陶瓷字画家具玉石之庞杂，买家卖家王公贵族绅士商贾盗墓贼之众，类型风格纹饰肇始传承创新学问之渊博，谁敢再夸口满腹经纶呢？马未都自称尚懂家具瓷杂，字画软片儿有些隔行，可知人的知识在这一行总是捉襟见肘，哪天真有人自称门门通你就姑妄听之好了。金山银山的家资，面对千金一字的书法古帖，面对动辄以亿为单位的青铜瓷器，面对包罗万象的器物，大概不再有人会说不差钱，钱在这儿总是不够用。

古玩玩什么？唐太宗酷爱《兰亭序》那是对王羲之及其时代的怀念，潘达于捐献大盂鼎、大克鼎那是一份深情的家國情怀，徐悲鸿于《八十七神仙图》那是对唐代绘画艺术由衷的顶礼膜拜.........及至民国，张伯驹、叶公绰、王世襄等等更是有故事的人，他们既是学问家，书画家，金石家，更是中华文明的守护人和传承者，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收藏家。许多的国家宝藏，正是因为他们惠眼所识倾其家资，我们今天才有可能再睹宝物丰釆，遗憾的是今天这样的人物是太少了。当代不乏很有成就的收藏家，但总觉得他们身上多了些市侩气，少了几份民国收藏家的情怀风骨。严格说来，挖人祖坟的盗墓贼肯定不属于古玩一行，但和古玩同一链条，是盗墓刺激了收藏，还是收藏诱惑了盗墓？一时半时是说不清楚了，但盗墓经营终归不是正经营生，是有损阴德遭骂祖宗八代的。跨国的文物买卖，致使珍贵的文明遗产散轶他乡，于情不忍，更是于法难容。而那些不识价值只问价格者，收来只是为卖出，藏只是待机沽个好价，心中惟有银两的份量，只能算是一份谋生的手段，不说什么收藏更好。但他们也还搭建了流散民间和收藏之间的桥梁，客观来说正面负面的作用都有。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中，更多的人不过是凭籍一时兴趣，收捡起几个物件书杂，却总想弄个声名。当然，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还是不忍拂了人家兴致，多它几个这家那家也更热闹，玩得有趣有乐就好。

战国青铜觚劲道十足，乾隆仿觚形玉器温柔可爱。外形相仿，时代不同，材质不同，神韵不同，气质不同。

李济、贾兰坡、夏鼐、梁思永等一批考古学家在战火纷乱的民国，以崇高的使命感和杰出的专业水平艰难开创了中国现代考古的新纪元，也使收藏从王公贵族士绅商贾的私人拥有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公有，国家和省立博物馆的设立更是定位了收藏的积极意义。泱泱华夏，五千年文明，要说有古可考自是当仁不让，那大英帝国美利坚合众国再骄傲也得谦虚一次。当然，人家的宝物确实很多，博物馆也很多，但他们不择手段从世界各国抢的骗的也很多很多。这些来自我国和他国的文物，摇身一变也就成了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中国文物流落异国他乡，悲乎？却又得到良好保护，许多人得以了解悠久伟大的中华文明，喜乎？真的五味杂陈，交集纠结。自从光绪帝的故宫改成了故宫博物院，历代皇家的私人收藏转而成为国家收藏，这一收藏史上的重大变革，使原先藏在深宫只有皇家把玩的宝物，以社会共有的形式让更多的民众得以欣赏，这是社会制度的进步，这是文化建设的进步，也是文物保护和收藏意义的一次普及。

文物的监定和打假，是一个时期以来的热门话题。对古物古器的仿制历朝历代有之，用于研究及文化传承，抑或如今天的文创商品，其功用目的清清楚楚，自是无可厚议。别有用心，以假乱真，以谋取利益诱人入套的经营手段令人不齿。但自有古玩业，投机取巧、尔虞我诈、以假乱真便如影形随，古玩行这水既渾也深。经验眼力是这一行吃饭的本钱，碳14、热释光等科技手段在古玩监别真伪中的作用值得重视，但如果真的完全依靠这些所谓的科技手段，那古玩也真的就少了趣味，少有悬念，也就没了玩头。捡漏和打眼可能分分钟决定的事，得失输赢倾刻分晓，失落和欣喜一念之间。乱象中定力眼力魄力实力是成功的决定因素，容不得等你搬来仪器，等你找人商量，等你筹到款项，那八成是凉凉的。可见不是谁都可以入这一行的，做人太厚只有上当的份儿，手上没闲钱只能干瞪眼，经验经历很重要，有名师引导入门可少走弯路，还得有点惠根悟性。入了这一行，谁都会吃药，除非你是神仙。吃一次药便有疗效，吃了药还再吃药还常吃药，高下立判。问题是这一行总有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奇迹，十倍百倍利润的诱惑，利诱在前，急流之中，金盆洗手，脱身而去，这份洒脱几个人做到？若论打假，情况千差万别，终不能以一般商品经营对待，具体情况得具体分析，一时半会怕也不会有什么古玩打假的良策，这作假、受骗、打假也还会共存一个时期。不碰盗墓文物、不碰禁止交易文物这类红线，依法经营，合法收藏，更是这行业健康发展的保障，也应是入行者坚定不移的遵循。在收藏中领略光辉灿烂的中华文明，品味生之为人的价值意义，不为虚名所累，不为得失所忧，收藏应算是一件有益有趣的事。

倏然间，又忆起杜牧灯下心无旁骛把戟观摩的形象，那份专注实在动人，似也从不曾提及这古戟价值几何？少有铜臭气味，格调自见清高，端详再三，象个诗人，也还象个收藏家，学问家。唐代有没有诗词协会收藏协会？看他形影只单，油然而生一丝爱怜之意。

今夏遭逢新冠疫情，宅居已逾半月，信笔游戏，以消夏暑，以谴无聊，这一番东拉西扯，名曰闲谝，也真是一通闲谝。

　　清寿桃珍禽图

2022.07.26雨夜于瘦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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