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瓜娃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王胜华 </p><p class="ql-block"> 人有缺陷,瓜娃子也一样。</p><p class="ql-block"> 乡下农村,土地广瘠,最适合种植命贱的瓜,有的人家就以种瓜为生,将瓜种得满山满坡,好瓜拿到集市上卖钱,不好的瓜留给自己吃。我家种瓜,多半是自给自足,好瓜人吃,不好的瓜喂养牲口。在父母身边种瓜,父母常常给我们猜这样一个谜语:有个母猪特别能下崽,走一拃路,生一只崽,再走一拃路,又生一只崽……我们的小脑袋瓜飞快地转,可始终没有转出父母想要的那个谜底。</p><p class="ql-block"> 越是猜不出来,我们就越是想猜,这种心情是迫切的。</p><p class="ql-block"> 趁父母不备,我们搞突然袭击,“母猪是怎样下崽的?”</p><p class="ql-block"> 可父亲和母亲警觉性很高,“你管它怎样下崽,好好种你的瓜!”</p><p class="ql-block"> 从那时起,我们一心一意去种瓜,满脑子都是瓜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父亲喜欢种地,可从不把种瓜当一回事,只要是在庄稼地里偷偷长出来的瓜,父亲都把它当作杂草,一律锄死。他觉得只有那些种不出粮食的边角地带,才是瓜们该待的地方,就随随便便刨几个坑,填填补补,将瓜子随意地丢在薄瘠寡淡的土坑里,随意地用锄头背倒推一抔黄土盖住那几枚瓜子,只要鸟雀不叼走,只要田鼠不刨食就行。个把星期过去,如果瓜苗能够侥幸地顶开土石长出来,父亲就会投给它们惊奇的目光,“哟,你们这些瓜还……”“还”什么,父亲没有往下说,但看得出,瓜已触动了父亲的灵魂。个把月的时光再过去,如果瓜苗还能够坚持活下来,父亲过意不去,才会给它们喝几瓢气味浓烈的粪水,才会给它们尝几粒又辣又咸的化肥,瓜苗就像冬天里喝过汽水的人,甩甩头发,抖抖精神,热热身子,开始在荆芒丛中牵藤、延蔓,开花、结果。虽然同季萌荣,可父亲的瓜从不敢跟父亲那些高高的玉米、成攒的土豆、娉婷的葵花、袅娜的高粱、拥挤的水稻争个你高我低。它们知道,只要是父亲掺和的事情,就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公平。父亲也尽量让他的瓜避开人迹,只要瓜藤向着丰茂的庄稼地里探头探脑,父亲就毫不客气地擒住它们的“七寸”,丢水蛇一般把它们丢出庄稼地外。</p><p class="ql-block"> 问君何独然?父亲说:种瓜,得瓜。</p><p class="ql-block"> 母亲则不同,她尝过“无米之炊”的巧妇之苦,把瓜看作是我们生命里的重要部分,常常把瓜种在阳光充足的菜园子边上,让它们从小就有篱可依,有树可攀,尽量让瓜藤努力向上攀附,结出更多的好瓜。母亲种的瓜,也从不与母亲的辣椒、茄子、番茄、萝卜、白菜这些有声有色、有形有味的蔬菜一般见识,它们能爬多高,母亲就让它们爬多高。它们像一只蜗牛,你根本看不见它们在动、在长,可是,昨天日暮,瓜头还在路的这边犹豫,今天早上起来,瓜头突然就跨过路心,毅然来到了路的这边了。那些停留在路心的瓜藤,常常被过往行人踩折、踩断,母亲就像扶植自己的儿孙一样,耐心地把它们拉扯到可以“更上一层楼”的地方,并亲自把它们交给导师一样高大的一棵树、一堵墙、一排篱、一蓬刺、一林竹……让它们努力往上攀爬,爬得有母亲高,爬得比母亲高。它们先将长长的瓜须往前伸,往前探,等探到了光明和稳妥,瓜须就在攀附物上牢牢地绕上几圈,像伸缩自如、松紧有度的弹簧,一步一步将瓜头引向更高的地方,去付出更大的艰辛,去见更大的光明,去结更多的瓜娃子。不管是开公公花,还是开娘娘花,花里常常有蜜蜂打滚,滚得满身金粉,等瓜花蔫敝,瓜藤身后就拉扯着大大小小的一串瓜娃子,让人一目了然。</p><p class="ql-block"> 问君何独然?母亲说:种瓜,得瓜。</p><p class="ql-block"> 跟随父母种瓜的时间一长,我突然发现:一缕缕瓜藤茎蔓就像一头头母猪;瓜藤茎蔓后面的一溜瓜娃子,就像母猪身后的一只只猪崽,有的已经满月,有的刚刚盈周,有的才生下来,还连着脐带……那些还在赤身裸体、胎毛茸茸的瓜娃子最让我心焦。这样的瓜娃子还弱不禁风,一阵雨、一声雷、一阵风,甚至是蚂蚱的一个蹬踏,蚂蚁的一个喷嚏,都会惊着它。一惊着,它的魂就掉了,掉了魂的瓜娃子就长不大了,几天以后就生病、变黄、变蔫,从瓜藤上夭折、脱落、腐烂。</p><p class="ql-block"> 对这样就夭折了的瓜娃子,瓜父瓜母会心痛吗?</p><p class="ql-block"> 咋不会心痛呢!</p><p class="ql-block"> 瓜娃子有生身父母,我算是瓜娃子的衣食父母,看着它们夭亡,我的心,就会痛。</p><p class="ql-block"> 因此,每次轮到我做饭去地里摘瓜做菜的时候,我都尽量装作没有看见这些瓜娃子,有意避开它们,发现拳头大的瓜娃子不穿衣裳裸露在路边,担心它们受惊掉了魂,担心它们被畜生欺负,担心它们被过路人掳去,也担心父母说我没长眼睛,找不到好瓜来做菜,我就摘来几片瓜叶,给它们当衣服穿着,给它们当帽子戴着。</p><p class="ql-block"> 穿着,戴着,风吹雨打,衣服就破了,帽子就通了,瓜娃子就长大了,它们笑嘻嘻地从破洞里露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粮食歉收年,瓜娃子就成为主粮,走上我们的餐桌;粮食丰收年,瓜娃子就成了蔬菜,有它没它,无关紧要。</p><p class="ql-block"> 日子越苦,瓜就越甜。</p><p class="ql-block"> 纵使我们年年选好瓜、留好种,可我们年年种出来的瓜,有缺陷的不在少数,它们非歪即扁,非扭即弯,非粗即矮……</p><p class="ql-block"> 瓜娃子就像顽皮的孩子,总是在有风有雨,有鸟语花香的外面玩不够,老是不想回来,它们跟你捉迷藏似的,有的静静地悬挂在荆棘丛中,有的悄悄地躲在荒草丛里,有的突兀一下子跑到悬崖边上去了,叫人担心得要死。</p><p class="ql-block"> “喂,回来吃饭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瓜娃子是不吃饭的。</p><p class="ql-block"> “喂,回来睡觉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瓜娃子是不睡觉的。</p><p class="ql-block"> “喂,该上学去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瓜娃子是不上学的。</p><p class="ql-block"> 那就没有办法收拾它们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就装作生气的样子,捋起手袖,提篓背筐,握镰扛梯去把它们找回来。最难找回来的是那些逃避尘世的瓜娃子。幸好,一缕缕瓜藤,就像一股股拴猪的绳子,只要提拉这一股股绳子,大猪小猪,肥猪瘦猪,高猪矮猪,圆猪扁猪,长猪短猪,全都现了形。</p><p class="ql-block"> 瓜娃子就在我们面前耍起歪歪来,把我们当作马骑,让我们气喘吁吁,让我们汗流浃背,让我们面朝黄土。</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发现,聚在矮檐下的瓜娃子,就像一群不入流的人在开会,这些瓜,要么矮扁扁的,一拃来高,只能没日没夜地坐在地上;要么保龄球那么高,粗粗笨笨的,一如醉汉,站都站不稳,只能没日没夜地枕在地上;要么像天狗吃剩的半边月亮,半圆不弧的,站不住,躺不下,跑不动,滚不远,只能歪斜斜地靠着……屋檐下的这些瓜,年年都是这种模样:它们非凸即凹,非高即矮,非长即短,非圆即扁,非粗即细,即使是同一个瓜,也常常像一个不规则的气球,这儿突兀一下子变细,那儿突兀一下子变粗,颜色也是一半黄,一半绿,极不一致,极像陶瓷师傅做废了又不舍得丢弃的次品泥陶,沉默寡言到彼此不苟言笑的地步,却个个赤胸裸腹,人人捋袖露臂,站着的瞧不起坐着的,坐着的瞧不起蹲着的,蹲着的瞧不起趴着的,趴着的瞧不起躺着的……每每看着屋檐下的这些瓜,我都百感交集,心生顿挫。</p><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我对瓜依然一往情深,每年瓜熟时节,都要回乡下老家去吃瓜,要回来的时候,兄弟姊妹都争相赠瓜于我,不再种瓜的我反而年年收获一大堆好瓜。</p><p class="ql-block"> 问君何独然?兄弟姊妹都说:种瓜得瓜,更何况我们是一根瓜藤上长出来的瓜娃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本文原发《民族文学》</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文章写之不易,若用于网络意识形态,请保留作者,否则就是侵权。</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