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冬天》之《高墙里的文化生活》

老井

<p class="ql-block"> 一 </p><p class="ql-block"> 我被投入H市第一KAN守所的第一天,刚安顿好被褥和洗漱用品及餐盒,就问监室里的安全员(在里边正式称呼叫安全员,但里边的人都叫“二铺”,就是铺位在老大旁边、伺候监室里的老大、同时兼任监室生活委员角色的那个人):这里有没有书可以看?我所在的十四号监室的二铺——那个我前文里提到过的“团长”——用嘴朝老大旁边努了努,然后小声说:“莫哥同意你看才行……”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莫哥(人们都那样称呼他,当时只有47岁,真实姓名在此不便公布。他是监室老大,我市黑SHE会第一头目的罪名被捕,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实际情况不完全是那样,但说来话长,此文也不能提。)枕头旁边摆了两摞书,至少二十本的样子,码放得整整齐齐。</p><p class="ql-block"> 每周一到五, 在晚饭后(18:30)到睡觉(22:00)之间是自由活动时间,周六日全天可以自由活动。周一到五的工作时间,2020年疫情开始之前,绝大多数时间都要劳动(具体另文叙述),偶尔哪天不劳动也必须得在铺上打坐。疫情开始以后到2020年3月底我离开,劳动都取消了,但必须长时间打坐,就是盘腿坐在硬铺板上,后来我的屁股上被磨出来两块死皮。</p><p class="ql-block"> 所以,不管是打牌下棋还是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活动,或者是看书,每天和整个周末,也有那么一段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晚上,我就去莫哥那里问,我可以翻翻那些书吗?其实我已经犯了里边的忌,因为每个新进去的人犯(在里边未被法院判决的都叫人犯,和犯人有所不同。),如果老大不主动找你说话,一般都不敢轻易凑过去和老大说话,更别说提要求。但是,可能因为我看上去像个文化人,也不是偷鸡摸狗诈骗强J吸毒进去的,所以莫哥挺和气的笑笑说看吧,但是别翻乱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把那些书都翻了一遍,很可惜,几乎都是很低劣的武侠或神话小说,还有几本低劣的战争小说。还好,有一本《三国演义》的下册,其他的正经书一本没有。而且,那些书大部分已经很破旧,看得出已经被翻看了很久。</p><p class="ql-block"> 我又问二铺,外面能把书送进来吗?他苦笑一下,说:“理论上全新的没拆封的书可以送进来,但是,没有过硬的关系就别想了,没人鸟你。有时候即使你家属从外面把书递到门房,可能到你出去了还没看到书在哪里……” 我又问这里的书是咋回事?团长说,没人能说的清楚这些书是啥时候进来的,这些事儿多半要看每个监室老大的本事,有时候会突然进来好几本。当然,这些书也都在这个“筒子”(一个楼道的十多个监室)里互相流传。团长说他记得《三国演义》是上中下三本,那两本现在在别的屋……</p><p class="ql-block"> 于是头几天,在晚饭后百无聊赖的时间里,我就看那本《三国演义》。再过了没几天,和莫哥熟悉了,让他帮忙把其他两本要回来。莫哥就告诉里边“跑筒子”(负责给各个监室送饭送水以及打扫楼道卫生的在押人员)的,找到另外两本拿回来,再把屋里其他几本送出去。</p><p class="ql-block"> 后来离开那里以后,我才慢慢明白,也就是在刚进去就要读书的这个过程中,莫哥以及里边的其他十六七个人,对我有了第一印象。</p><p class="ql-block"> 在里边度过最难熬的前两周以后,渐渐不那么烦躁了,能稍微静下心来以后,却越发的体会到单调的可怕和失去自由的煎熬。于是更渴求能找到好书来看,但确实是没有。莫哥已经尽了力,让跑筒子那俩人把其他监室的书都换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任何一本严肃的东西。一直到我进去三个月后,有一天终于传进来三本好书——一本图文并茂的《末代皇帝年谱》,有很多溥仪的珍贵影像资料。一本路遥的《人生》,还有几本时尚类杂志。最值得提的,是一本崭新的刘慈欣的《三体》,但不知道为什么,只传进来一本第二册,那一套书应该是三册。</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进去两三天以后,全体打坐的时间,莫哥把我从最后面(晚上睡觉的大通铺也是白天打坐的地方,新来的都排在最后。)叫到他的后面,没啥开场白,只俩字儿:“说说”……</p><p class="ql-block">我:“说什么?”</p><p class="ql-block">莫哥:“什么都行,只要你想说的,你能想起来的……”</p><p class="ql-block">我看着莫哥没有表情的脸,略微思索一下,</p><p class="ql-block">说:“谈政治,你有兴趣吗?”</p><p class="ql-block">“好啊……”</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后面的罗老(我省某大型国企曾经的董事长,67岁,因涉嫌腐败被捕。)和“团长”(某部队干休所营级干部,上校,涉嫌腐败被捕。)都往前凑了凑,他们都想听听。</p><p class="ql-block"> 那时他们都以为我真的是一个中学的教导主任,这是我进去自我介绍的。因为我曾听说,里边似乎比较尊重老师,一般不怎么欺负文化人。后来再品,也是也不是。能不能得到尊重,在里边首先要看外面有没有很过硬的关系,如果狱警甚至队长所长点名照顾的,就最有地位。其次看自己的体魄和心性,体格好的能保证自己不受欺负,不能保证得到别人的尊重。体格不够强壮意志力不够坚强的,只能乖乖夹着尾巴做人做事。身体和精神都不够强壮、个人习惯还不好的,比如没什么见识还话多、懒惰、脏、奸滑……这些人就是大家的出气筒,在里边地位最低。</p><p class="ql-block"> 能不能得到别人特别是监室老大的尊重,其实最后还是要看个人综合素质和社会地位,案件性质倒是最次要的。起码在我待的那个监室里,莫哥是这样的。我想其他监室也都差不多。那里像个大熔炉,估计不会有温度不同的区域存在。</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和莫哥的聊天就关于政ZHI,说的倒是直接了当,而且题目似乎还很宏大,谈到了一些我对体制的看法乃至我国的一些近代历史,一发不可收拾,一直聊了三个多小时,中间有两三次散步休息时间也在谈。也就是在那次聊天中,我对莫哥有了清晰深刻的第一印象。</p><p class="ql-block"> 因为我知道莫哥的罪名是我市第一黑SHE会“蒙GU军”首要头目,其他一无所知。我没进去之前,和黑SHE会也没有任何交集。对黑SHE会以及黑社HUI老大的认知应该和普通人的认知差不多,觉得他们无非就是好勇斗狠,打打杀杀的一帮地痞无赖而已。</p><p class="ql-block"> 但是,和莫哥的第一次聊天,我就有了新的认知。我很惊奇的发现,他不是我印象中那种头脑简单只会斗狠的黑老大,他对历史和政至有很高层次的认知,有些历史知识点甚至比我记得清晰。在我俩聊天的过程中,罗老偶尔插话,团长则一直听但一句话不说。那个上午,我们三个人立刻觉得,都找到了愿意继续聊下去的同伴以及话题。</p><p class="ql-block"> 在后来漫长的四个多月的日子里,我夯实了自己最初的判断。罗老是个真正的优秀企业家,对凯恩斯经济学和奥派经济学都有清晰的认知,这个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官僚。而莫哥则是一个很聪明也很善于思考和提问的黑老大,他虽然只有初中毕业,但他的认知超过八成的国人。我后来曾经直接了当的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你学历不高但认知程度高的原因是什么你总结过吗?我也问过他,这个观点或者那个观点,你是怎么得来的?他也大大方方的说,他进来以前也曾是所谓的社会精英,他周围的各行业包括体制内精英也很多,长期的耳濡目染,结果就是他对某些问题的认知层次以及思维方式,比很多人强了不少。</p><p class="ql-block"> 除此之外,我觉得莫哥的认知层次高,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聪明好学爱思考。但这不是本文的主要内容,暂且不表。 </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里边那些破旧的低劣的武侠小说倒是一直有人翻看。打坐时间,我没书看又闲不住的时候,就和前面几个人聊天。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我心情不好,长吁短叹的时候,团长很小声地对我说:你已经很厉害了,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坐到了这里(指白天直接坐在老大后面第二个位置)。我达到你今天这个状态,用了整整五个月时间……你没啥好难受的,你的知识和口才就是你最好的本事……</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他是好意劝我,所谓我的知识和口才,是我们平时没事时,我给他们讲的那些书,最主要的就是《三体》。</p><p class="ql-block"> 似乎是从我进去半个多月以后开始,白天打坐或者晚上自由活动时间,也是实在无聊,我就坐在前面,给他们(其实主要听众就是莫哥,老罗,团长,老洪)讲刘慈欣的《三体》。因为这部小说有很强的情节和故事性,其实也好讲。而且我非常喜欢这部小说,看了四五遍。在那个封闭的环境里,这样瑰丽宏大的想象力的小说,确实给单调灰暗的生活带来一抹难得的亮色。</p><p class="ql-block"> 我就像一个说书人,每天坐在前面讲啊讲,其实有些情节我也记不清楚了,有的也落下了,记不清的只好用我的想象力来弥补。直到2022年的3月,传进来一本《三体》的中册,我一字不落的又看了一遍。团长也拿来看了几天,后来放下了,他说没有前后的书他确实看不懂,还是听你讲吧。莫哥倒是很认真的看完了,还不时提一些问题,所以我觉得他和有些人不同。比如他很认真地让我给他科普暗物质和暗能量的概念,也让我给他讲大概的移动通信原理,甚至还和我讨论“薛定谔的猫”这个概念……</p><p class="ql-block"> 在那里边,所有人都吃着同样没区别的饭,日常也是毫无差别的活着的模式,所以,精神世界的差距,就让每个人的生活感受(包括个人感受和在别人眼里的样子)截然不同。</p><p class="ql-block"> 在那里边,我的心情当然也非常的不爽,包括忧虑、烦躁和愤怒。但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是那样的负面情绪,所以都会本能的寻求解决方式。大多数人就打牌,有的人会下棋,有几个天天翻看武侠小说,老洪除了打牌下棋之外则爱写日记,其实都是给老婆倾诉的真心话,有些琐碎,但也有一些话情真意切、生动感人。当然也有人啥也不干,默默发呆……</p><p class="ql-block"> 在讲了好几个月《三体》以后,大概在二月份的某个晚上,当我读到一段话时,就像被电击了一下,立刻深深地记住了:</p><p class="ql-block"> 唯一不可阻挡的是时间,它像一把利刃,无声地切开了坚硬和柔软的一切,恒定地向前推进着。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它的行进产生丝毫颠簸,它却改变着一切……</p><p class="ql-block"> 在那样困顿的环境里,那段话简直就像上帝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清晰读出的一段圣经,给了我坚定对待困境的勇气和深刻的哲学依据。</p><p class="ql-block"> 除了《三体》,还有一部著名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边的几个主要情节,成了支撑我在那么不堪的境遇里满怀希望的度过每一天的主要精神支柱。</p><p class="ql-block"> 除了几乎每天必修的《三体》,我和莫哥和罗老也认真的讨论国家的大政方针和经济政策以及各地实际情况,而且谈的很投机很深入。现在想想,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因为罗老和莫哥都不愿意过多谈论自己的案情,我的事儿又非常简单,所以我们似乎没别的可谈。还好,似乎我们三个人的价值观还没有大的分歧,基本都比较偏右。再加上罗老有真正的经济学底子,莫哥也爱听爱学爱提问,所以我们能谈的来。罗老也惊叹,他说我一个中学的文科老师,一天买卖没做过,咋对经济学有那么深的兴趣?他还说,在体制内这么多年,遇到的懂市场理论的大多数是南方的企业家和一些老师,在他周围,这么爱学习的还真没遇到……我笑笑说咱俩遇到的不是正经地方……莫哥虽然没有什么理论修养,但是他也做了好多年生意,而且有些生意做的还挺大,他多年的摸爬滚打积累了好多经验,用理论加以提炼总结,他就有豁然开朗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凭借谈得投机,我在那个监室里得到了莫哥和罗老的尊重和关照。现在想来,我在那间屋子里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心态最好状态最自由的一个。比如打坐的时候,如果谁坐姿不整或者抱腿坐着(因为长时间盘腿坐很难受),管教民警偶尔会通过监控(每个屋子都被24小时实时监控着,视频直接通到市局、省厅和公AN部)喊话,喝令某个人坐好。所以其他人只能咬牙忍着坐。我试过,保持他们要求的那个姿势我最多坐过五分钟,腿疼的受不了,只好抱着膝盖坐。就这么个事儿,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大大的出格,虽然莫哥也曾很认真地要求或者按他的话说——帮我长点本事,但我实在坐不住(按我现在的观点,其实我也看不上那种忍不住这类所谓“小事”的男人),于是莫哥也就容忍了。甚至有些时候,在打坐时间,他会让我擦地(其实就是变相的活动筋骨),管教民警从监控里看到我在擦地,喊话,莫哥说这是在罚他,因为他打坐时说话……</p><p class="ql-block">(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