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摘帽“右派”的初恋

文高

一位摘帽“右派”的初恋

韦文高

前几天，某养老院入住一位张姓86岁高龄老翁，与王老比邻而居。他也是一位书画爱好者，说想把几幅画挂到走廊上。于是，王把自己的字画下掉几幅，让出地方给他。但他是直肠癌患者，缸门移到了腹部，操作有点困难。于是，王又协助他设法挂了上去，他十分感谢王，说王乐于助人。王受到了表扬，像学生受到老师鼓励，心里乐滋滋的。

他的字画挂好后，王开始浏览欣赏，发现他不仅书画基本功不错，其题款内容也颇有深意，值得玩味。

山河红花满上头 蜀江春水拍岸流

山水永存

　 上边那幅画，是他人所作，重在表现祖国山河之壮丽，亇人胸怀之宽广。　下边这幅“山水永存”之画，是张老之作，则显示有点久远、沧桑，寄托了个人的情感—-时代久远，山高水长，浓.清依旧。

题款为：

忆纯情，惜真情，情尽空忆昔；

思情初，恋情别，情逝何思切？

二十余载空思情，何不狂醉任情泄！

共八句话，句句脉脉含“情”。王正在思考其中的含义，老人在一旁提示：这里有他一段刻骨铭心、极为伤痛的初恋故事：

1957年整风、反右斗争中，他在大学读书时，说了“错话”，被打成“右派”。而与他正在热恋中的年轻女子，不相信他是“坏人”，仍与他保持往来。但是，当时领导为了在政治上保护这位年轻女士，不让她受到连累，坚持要求他们俩断绝恋爱关系。用这位老者今天的话说，就是“硬生生把我们拆开”......。他说，这幅山水画，是我后来专门为她画的。但是，她已成了家，有了孩子。上边的题字表达了我与她的初恋之情，不便把原画送出，以免伤害他们的夫妻感情，就把此画的照片送给她，让她暗自收藏心底。画，我则留着，自我欣赏，自我追念，自我陶醉。现在，人已老，画已黄，但当年的恋情仍在记忆中，不时在心中泛起涟漪。

他还有一幅字，内容也是他自撰：

大意是说：人的命运是天定的，不可强求。人要多做善事、好事，光靠烧香拜佛是无用的。人遇到不如意的事，要学点阿Q精神，潇洒渡一生。

         这幅字的题款是：

      历经风雨坎坷，行过如谜人生；

      何怨苍天人间，顿悟随缘认命。

       这是他的人生感悟。他说被打成“右派”后，自己虽像鲁迅笔下“祥林嫂”一样，拼命替人干苦活，想捐个“门槛”，讨取天与人的垂爱，但始终不能如愿，走到哪里都被鄙视、嫌弃。他说他因此感到绝望，曾先后三次实施自杀，但都被好心人救下。他还自我调侃，说这是他命不该绝，阎王爷不肯收。问他“右派”帽子何时摘掉的，他说文革前就摘了，体现了组织上的实事求是精神，令他十分感动。但上面为他摘帽了，“革命”群众却不认可，到文革时还是被批斗，“头衔”改为“摘帽右派”。“摘帽右派”还是“右派”，只多了个“定语”—-“摘帽”，令他哭笑不得。

     

他还写了一幅字，内容是鲁迅先生的《自嘲》：

　　他书写鲁迅的诗，大概是从这首诗中找到了自己，也有以诗自嘲或自我安慰、寻求精神解脱的意思。你看，鲁迅那么了不起，他也交了“华盖运”这种恶运，何况我呢？那就“随缘认命”吧！不过，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也是我要学习的。

这位老者住到养老院，把这几幅反映他心声的字画随身携带，並挂到走廊里，与一般书画爱好者有所不同，他主要不是显示自己的书画水平有多高，而是联系自己一生的坎坷命运，倾诉心曲，领悟人生之道。古云：“朝闻道，夕死可以”，相信他已看破红尘，进入新的人生境界了。说到生死，他说不去想了，那是老天爷的事，我说了不算，就听它的，叫去就去。还说，我今已届八十有六，比起不少伟人，寿已够长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因老王帮他挂了画，他怀有感恩之情，还特意送一些宣纸给王，王不好意思要，他认真地告曰：我身体不好，家中还有不少，恐怕也用不完了.....。王听了这话，心有戚戚，便收下了。老王想，这位摘帽“右派”，还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值得深交。在养老院，大家都无权无势，这才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有句名言叫“真水无香”，“香”往往要参假，“真”才是最宝贵的啊！

还有人故意逗他：你说自己寿够长了，很满足，难道没有一点遗憾吗！他停了停，说：当然有，那就是与“初恋”断了联系。她如今也八十多岁了，以前身体很棒。我现在把为她画的这幅“山水永存”的画挂出来，不就是为了思念她、祝福她吗？

蝶恋花是常规

这位老先生退休后，先后在上海等地就读老年大学，习书、学画、治印，生活丰富多彩，终于找回了自已的“第二.春”。他的工笔花鸟画尤见功力，栩栩如生。上图一幅“蝶恋花”或可也是他老人家当年初恋生活的写照。你看，鲜花朵朵，展开香瓣，围绕着蝴蝶，蝴蝶却背着她飞开了。一般人作画，构图会是蝶向着花，甚至站在花朵上忘情的采蜜。而他相反，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暗示某种外力“棒打鸳鸯各自飞”吧！

爱情，是人类延续的催化剂，是美妙绝伦的交响曲，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初恋是爱情最富有想像力的阶段，若因外力被中止，将是伤及骨髓的巨痛，令人终生难忘。相信入住养老院的这位老者，会有更深切的体会。

蝶离花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