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先生

龙顺(山里人)

<p class="ql-block">(一) 大黑从狗洞噌地窜出去,不多久,王屠裹一身寒气跨进门来。女人秀芳在堂屋纳鞋底,候他。见他进家,立刻捻大了油灯的火头,屋里也立刻亮堂起来。她上前缷去丈夫肩上的皮祫褡,恭敬地放到堂屋正中的老爷柜子上,这里过去是供祖宗牌位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张案几横放在堂屋北壁迎着门。袷褡里装着刀具,也装着祖宗留下来的手艺。 秀芳回头朝门口看看,地上空的。王屠早上出门什么样,现在回来还是什么样。他坐在桌子边上点上一支烟,烟盒撂在桌子上,二角三一盒的《玫瑰》。 “仅干(怎么)空手人家来啦?”秀芳问,她很奇怪。一大早,北边来了个人,喊丈夫去杀猪,按规矩主家要奉送肉,一头猪一刀肉,来人说杀两头,就是两刀肉。肉呢?再讲,杀两头猪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眼望着已是小半夜了。而且不像往常,王屠一进家门,就笑呵呵地把杀猪的工钱交把她。莫非出了什么事,秀芳纳闷。可是一天下来,一个兆头也没有,眼皮子半下子也未跳,奇怪呀。 王屠闷头抽烟,缕缕烟雾从灯的玻璃罩口飘向屋顶。半晌,他问:“伢都睡啦?” 秀芳点头应了一句:“都早早地拱上床了。”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都睡在西头两间屋。闺女十六七岁了,一人住一屋。屋是连通的,今年春上隔开,闺女住在西边顶头那屋。小荷才露尖尖角,已经有媒人上门提亲了。媒人早早上门,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是远近闻名的杀猪先生的闺女,人又长得漂亮。一旦做成媒,谢媒时至少一刀猪肉。以王家的为人,三刀肉也不止。但是王屠说还早着哩,闺女还在读书,读高中。再说闺女也不让父母插手她个人的亊,大道理,王屠夫妇加起来也说不过闺女。早早许给人家,那是过去的老皇历。媒人上门,王屠两口子都说做不了闺女的主。媒人围着转,王家就是不松口,她们干着急。恼得王屠嫌烦,板起脸一句话,要把她们告到大队。唬得她们一溜烟跑开,这才门庭清静。媒婆比跳大神的好不到那里,都是悄悄地开展工作。弄不好给她们扣上一顶破坏婚姻法的大帽子,那不是玩意仗的。 “不早了,洗脚睡觉。”王屠抽完一支烟,起身进了东头房。几十里路走下来,他也累了。秀芳赶紧到门外,去锅屋给丈夫打水,水焐在灶上的汤罐里,还烫着,她用手试试,又在木盆里加了半舀子冷水,然后端进东头房。不一会儿,东头房的灯也吹熄了。 床上,秀芳动过来动过去,两个人裹一条被筒,王屠干脆跑到女人这头,把女人一搂。黑暗中,王屠告诉秀芳,回来的路上,遇到短路的了。对方大约七八个人,夜黑,树丛子里看不清楚。手上都拿着长傢伙,气势汹汹。 听到这话,秀芳惊得呼噜坐起来。“后来呢?”她问,声音打抖。 王屠连忙把她又摁进被窝,说“莫着凉。我讲把你听。” 王屠告诉女人,这些人要钱不要命,顶多把钱跟肉给他们就是了。 秀芳问,有没有看清楚拿东西的人。王屠说,个个脸都蒙着,天上又不见月亮。 秀芳又问在什么地方,王屠告诉她,在北边靠丁家庄小闸子的运河堆上。那一段路秀芳知道,细细的一条小路,二面长满了杂树,堆下,一边是河湾,一边是旷地。到夏天,草棵子密密匝匝,天一晚,人就不敢从那里走,那里经常闹鬼。秀芳的娘家在北边,只要回娘家,总要在娘家过上一夜再回头。刚解放时,河西这边的“南霸天”,“北霸地”,都是在那块被枪毙的。上吊投河的,也拣那块地方去。那地段叫“鬼蛤溜子”,望去像蚌壳。土话称河蚌叫“蛤(阁)溜子”。 王屠几十年来去,一年四季路过那里若干次而且多在夜晚,他什么亊也没有,人都说他是杀猪的,鬼不敢靠,他浑身杀气,夜行就是一团火,这火当然只有鬼能得见。在平常人眼中,王屠中等个子,脸上白白净净,讲话轻声细语,总是穿一件深色的褂子。不带行头,简直就是个教书先生的样子。他的行头就是那个皮袷褡,一头装着刀具捅条,一头装肉,其它的什么也不带。 四乡人家都找王屠杀猪,他把猪杀得干净而且利落。他杀猪不绑,猪还不叫,天生的杀星。有人知道,王屠的祖上是杀人的,在县衙当刽子手,那还是清朝。“以菩萨心做杀人亊”,是王屠家的祖训。传到王屠这里,早已改成用菩萨心做杀猪事了。他有个规矩,病猪不杀,偷的猪不杀,养不满八个月的猪,不杀。是为三不杀。人家不养白猪,都养黑猪。那种大耳、塌腰、短腿、肚皮蹭着地,一步三哼的淮猪。正宗的猪八戒的子孙。这种猪,不养过八个月不够斤重。王屠则认为,杀小猪丧德。也怪,猪见到王屠,就文文静静了,王屠眼光一掸,猪有多重,能出肉多少,他一口报出,上下不讹过半斤。他后来年纪大了,封刀在家,人家还是请他去估猪。再后来,他也估不准了,那时人家已多养白猪,而且,肉案上的猪肉里,大多注上水。再到用“科学”养猪,养了五六个月就出栏时,王屠的骨头已经打鼓了。这已是后话。 秀芳说王屠做得对,人没出亊就好。家中的顶樑柱,万一出了事,这个家的天就塌下来了。听到这些,秀芳不能不怕,她打了个寒颤,泪水湧了出来。伸出膀子,把王屠的脑袋死死抱在怀里。王屠的手却不老实了…。 (二) 秀芳四十出头,家里营养好,她看不出岁数,身体健壮,虽然生了四个孩子,奶子还是饱鼓鼓的。和闺女走上街,旁人以为她们是姊妹。她被不住王屠的撩拨,嘴讲着:“你还有心思弄…。”腿已经岔开迎上去,两人伙了起来。 王屠一边伙,一边偷着乐,心想,“你这憨女人。”他益发用起劲来。一个杀猪,一个种地,虽然是夫妻,干起夫妻亊,同野地里交合一样的猛烈。那种淋漓酣暢,同霜过的青菜一样鲜美。王屠要效仿公猪的姿势,秀芳不让,说人怎么能像畜生,她习惯老牛耕地的传统架势。两人—伙就大半个时辰,冷月也红了,悄悄地滑到西边的树丫上,似还不忍离去,可是鸡,叫了。 秀芳下床穿上棉袄,蹑手蹑脚到锅屋,打来半盆温水,然后回到东头房,她娘家是中医世家,她自小养成卫生的习惯,可是丈夫已经呼呼大睡,她不忍叫醒王屠。把自己洗了一下,看看天,也该弄早饭了。胡萝卜和山芋干子的粥,要有一会儿功夫煮,秀芳去了锅屋。大黑似乎晓得女主人心满足意足,跟前跟后地撒欢。然后又趴在她的脚边,陪着女主人烧火。这条狗护着一个庄子,有它在,人家不用再养狗。它属于不爱叫的那种,但没有下过口。只是扑,冷不丁窜上去,两只爪子能够搭到一般人的肩膀头。 王屠一觉睡醒来,早饭已弄好。看着女人忙前忙后为家辛劳,心里不禁有些愧疚。他想告诉女人实情,但又开不了开。端着饭碗,人在发楞。 昨天晚上杀过最后一口猪后,他在东家吃了晚饭,照例喝了两杯酒。饭后人家要送他,他不让,说是熟路,他习惯了走夜路。身上东西不重,他背得起,然后拱拱手,告辞而去。 大堆上路好走,王屠沿着运河堆奔南朝家赶。走到丁家庄那一段,不见月亮和星星,四周漆黑马乌,只听到风在树枝子上,呜呜吹着哨音。王屠忽然看见前面的一棵树上,吊着一个人影,那人的影子正好衬着河面的水光,两腿还在蹬着。放在旁人,魂也吓飞了。王屠不怕,他说声不好,立马想到有人在上吊。没有多想,王屠甩掉肩上的祫褡,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 树下有一个枯树根有板凳高,黑暗中王屠被绊了个跟头,他顾不得疼,站起来一把托住那人的身子,用脚勾过树根,王屠站上去一手抱着那人,另一只手去扯绳子,情急之下手一用劲,绳子被拽断,他和那人一起倒在地上。幸亏那是根草绳。王屠摸出火柴一划,地上躺着的是个女人,三十来岁披头散发,人已经昏死过去。大堆上空无一人,冬天的夜晚,天一黑,人们早早上床,丁家庄离运河堆有二里路,王屠就是嗓子喊破也没有用。他用手指在女人的鼻子底下试试,人还有一丝游气,王屠抱她在腿上,掐她的人中,半天半天,那女人喉咙咕了一下,接着就睁开了眼睛。她盯着王屠,低声抽泣起来:“你为什么要救我啊,为什么要救我…” 王屠说:“我刚好路过,哪能见死不救!” 女人就是堆下丁家庄的,她寻死是丈夫前一程子死在河工上,家里还有两个伢子,外面还空着债,日子过不下去了。听到这些,王屠把她一骂,说她没出息。你这一死倒轻松,两伢怎么办?他们是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天再黑,总归要亮,活在世上谁都有坎坎坂坂。一番话,顿时把那女人骂醒。她认出是杀猪的王先生,朝王屠面前一跪,大哭不起。王屠扶她起来,掏出身上今天全部挣的钱,然后又找回袷褡,把里面装着的五刀肉,全都给她。叫她千万不能再走绝路,把她一直送到庄口,王屠这才又奔自家而去。女人千恩万谢自是不谈。王屠一路上却想着怎么跟自家女人交待,他跟秀芳成家这么多年,没说过一句假话。不敢实说怕秀芳不会答应,找窝子吵。“心一软,全都给了人,留一刀肉和一头猪的工钱也好啊。”王屠忽然朝自己的脸搧了一巴掌,骂自己:“日嗡,没出息。” 他左想右想,快到自己的庄上时,想出个短路的。 王屠发愣,秀芳以为他在为昨夜遇上短路的亊懊恼,叫他不要多想,财去人平安。“粥快凉了。” 北边田里的霜埂上,走过来两个人,他们来请王屠杀猪的,进门后一口一个王先生,他们是北边沙庄的,离这里有二三十里路,旁边庄上还有四头猪也要杀,一共有六头猪。说定了后,他们还要向南去办事。打声招呼,他们就走了。 要去还得赶早,出门时,秀芳拿来一把粪叉叫王屠扛上,特意招呼一句:“打不过就跑!” 王屠把粪叉撂到一边,说:“哪有扛这东西去杀猪的,不用担心,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 秀芳不允,非要王屠带上粪叉,不然今天就不准出门。王屠只好依着她,肩膀上又加了柄粪叉,心中暗自叫苦。这一脚,要赶二十多里路。 大黑高高地翘起尾巴,异乎寻常地走在前头,它要跟着去。被王屠呵斥回头后,大黑蹲在庄口的小桥头,头朝北去的小路上,一动不动。大黑这种异常,却让秀芳心里犯了嘀咕。想想不对劲,她叫大闺女在家给三个弟弟弄饭,随后秀芳也奔北去了,娘家离沙庄不远。 秀芳不走堆上,路过丁家庄时,遇上一个老姊妹,非要拉她去家里喝碗炒米茶。她和秀芳做姑娘时,一个庄上的。秀芳强不过,只好去她家。在她家,秀芳听说丈夫做了件大好亊,被救的女人正是这个老姊妹的二妯娌,秀芳至此方才知道原委。她又气又爱又自得,活该他不讲实话,叫他扛柄粪叉不多,她想。但这话不好说。秀芳更同情那个女人,下面日子怎么弄?女人跟女人的心是相通的,除了叹息,秀芳也没有办法。世上苦人多。 从丁家庄出来,秀芳返身不向北了,她心里甜甜的。她要给丈夫做一顿好菜,要去河东那边拿几块豆腐,再煮两条魚,还有…。她松松扎在下巴的头巾,直接向摆渡口走去。脸不知是冻红还是嫌热,像个刚过门的俏媳妇。有人认识秀芳,说她是杀猪先生的女人。 “难怪气色这么好。” “些个不搁岁数。” 摆渡口,婆娘们窃窃议论,王庄跟这里不一个公社,大家都在等船过来,今天逢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