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众生图 》短篇小说集 （上）

匠人

《众生图 》

短篇小说集 （上）

越老了越怀念。

童年，我想枕着你入眠，真的，在每一个悄悄长大的夜晚。但是你却转身跑开了，是因为蔓延在我们脸上的皱纹给不了你一个可爱的表情吧。

我只好把你装在我的记忆的最深处，偶尔把你拿出来晒晒太阳，怕你在屋子里呆太久，身上会有发霉的味道。所以惊扰到你的时候，千万别怪我。

风中的旗袍

我家住在后街，通往前街有一条窄窄的巷子。

巷子很老了，苔青色石板路上，有的石翘了，一块一块凸着，经年的尘土和路人的浓痰嵌在石的缝隙里。人们的鞋底踏在上面，会有吧嗒吧嗒的响声。脚的下面有岁月摩挲出的光滑，带着马桶味和糙米饭味的光滑。暮春的时候，路边的洋槐花儿直直地、悲壮地从枝叶里冲下来，跌在石上，衬得巷子很瘦。

小巷也有光鲜的几天，那是一年过国庆节或是爱国卫生运动来检查的时候。地扫的净，墙刷的白，白天娃儿们在巷子里奔来跑去，晚上走夜路的人踩碎了石板上的月亮，而后又有了许多树叶、痰迹、尘土......旧了下来。

巷右手边有一个用竹篱笆围成的院。院不大，很静，中间有三间青砖瓦房，门常闭着，似乎不曾住人，院的地却扫得很光，很干净。晴日里，透过篱笆墙看过去，空荡荡的，仿佛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好像藏着什么。两棵不高的海棠树上拴着一根绳子，晾在绳上衣服是旧的，还有水珠在慢悠悠地滴着，地上一片新湿，独不见人。

和小娃儿的好奇心一样，女人们的舌头总是伸出去老长老长的，才听到一句话。她们踮足伸颈用手指着静静的院子，神秘地压低嗓门说：“这块儿（音：kuaier）住着一个小老婆。”

怎样的小老婆呢？又是谁的小老婆？很茫然，这里的街巷很能藏人呀！

小巷里的院子时光太暧昧，引得人们不由得猜想。然而却没有人见过这位“小老婆”。风刮过来，刮过去，然后就刮到了秋天，尔后是洋槐树落叶的一大片时光。白日里，有人看见院落了一地黄叶，到了第二天，地上就又是光光净净的。在雪飞的隆冬，有人看见了一行脚印，那浅浅的脚印新刻在洁白的雪地上面，仿佛也很轻。次日，雪霁初晴，久违的太阳像睡醒婴儿的面孔涨得通红，摇摇曳曳地从青砖瓦房的飞檐后探出，那脚印又被扫去了，仍然是一段沉默。

某日，也不知道是那家小炮子仔把一泡屎窝在院门口。这是不得了的大事，要是别的人家，就会有人出来骂大街的。要知道，这里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凶，特别能吵架，屎拉在大门口就等于骑在脖子上拉屎啊！于是，过着平淡无味生活的她们甚至是病态般渴求着每一件突发事件刺激着已经麻木的神经，期待着这个“小老婆”能走出来，也站在门口骂街，好看一看她。然而，她们又一次失望了。没有，她没有出来，院很平静。又是只过了过了一天，地上留了一片小铲子的痕迹，那泡屎不见了，铲痕很浅。期盼已久的人竟然不出来，这不就是耍大家吗？女人们有点忿忿不平。于是就像得了魔怔一样疯狂地打听这个“小老婆”的丝丝缕缕。终于一个嘴里蹦出了消息，有人在夜的巷子里见过她了，见她独自一人走着，也只是一个背影，高高窕窕一个影儿。说是穿的很素净一个人，颈项很白。就这些了，就这些。

大幕拉开，主角总不出场总是无趣和乏味的，亢奋的她们急切地等待着高潮的到来。后来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菜根香”小馆子厨子黄老四的大女儿在一个早上看见“小老婆”在院里晒衣裳。江南一带，过了黄梅天人们都习惯把箱柜里的衣被翻出来晒霉。她说她亲眼看见了那女人晒了好多件的衣裳，其中一件蛋青色的，极像电影里女特务穿的衣裳，被风鼓得高高的，特别好看。女人们听了，跟着戚戚喳喳说一阵，有见识多的人说这叫旗袍，解放前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都穿。大家却也半信半疑。

黄老四的大女儿小时候原不这么胖，只是黑丑黑丑的，喜欢穿些漂亮的衣服在大家面前骚卖，男娃们都不拿正眼看她。估摸着她老子是掌勺的，家里油水好，在黄老四夫妻俩口甚一口的骂声中，长着长着就肥了起来，成了一个黑胖子。女人们都说，人丑好作怪，但当面不敢说她，她和她们一样，凶的很，辣的很。而那日望见小院以后，突然间再也不见她穿那些衣裳了，不知从那弄了件旧军装箍在身上......

日后，黄老四的女儿就时常盯那院，远远的看那院，目光像锥子似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小院里依然那么静，仿佛烟化了一样......

那年的夏特别热，雨也少。巷里的洋槐和院里的海棠叶儿都蔫了。初时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字报，渐渐有戴着红箍箍的娃儿们神气活现地在街上乱窜。一日，黄老四女儿带着一帮“红箍箍”大叫大嚷闯进小院。此刻，看热闹的女人们（当然，还有男人），终于看见了这个女人，她是被揪出来的，就站在海棠树下。“红箍箍”们的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物件一件件扔了出来......女人们看见了许多原本不属于她们这个族群的衣裳，弥漫着旧时气味的衣裳。女人就站在那里，仿佛是站着一段往事。她一声不吭，很静，脸也很白，散乱的头留着染过的痕迹。“红箍箍”们望着静伫的她倒也手足无措。见此。黄老四女儿恨从心底起，抓起一把剪刀，冲到女人的跟前，“咔嚓、咔嚓”声落后，缕缕黑发散下来......女人仍旧站着，听凭黄老四女儿摆弄，那发也似凝着昔日的光阴，落地时飘动着伤逝。女人终也无话。不晓得怎么了，看着看着，女人们心中却掠过一丝怜惜。黄老四女儿还觉不解气，在女人脸上啐了口唾沫，骂道：“臭小老婆，看你美！”她捡起那蛋青色的旗袍，发狠地用剪刀戳了几个洞，扔下，众人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院的门锁上了，院的地上黄叶很厚很厚。又不知道过多久，有人在巷中看见她，是天黑透了之后，或是天亮之前。仍然是一个影儿，一个高高窕窕的影儿......

小巷拆了以后，洋槐树没了，院儿和海棠自然也没了。女人们忘性大，她们早忘记了这个叫“小老婆”的女人。我回过这里，问起，一个看我长大的老妪应道，你说的大概是菜场卖肉的老婆吧？早搬走了。在淮清桥上斩鸭子，晓得是不是她......当然不是，又老又矮，歪鼻子斜眼，当然不是。怎么会呢？

又问，黄老四女儿呢？老妪指了指前面的楼房，说：“老狗日黄老四馆子里吃多了，糖尿病早死了，老太还在，大丫头不常来，人家拽（音：zhuai）得很，穿金戴银，一身旗袍把身子勒的紧紧的，走起路来肉一颠一颠的。老妪不知是夸她还是臭她。

夜，走在柏油马路上的人看天，没有洋槐和海棠的天很空，也没有风。

2021年6月29日写于南京

宿命

连绵的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了，却仍不见停，“劈劈啪啪”敲打着地面。街上有人打着伞，有人没带伞的。没伞的挨着有伞的，钻到伞底下去躲雨，多少有点掩蔽，可是伞的边缘滔滔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来得凶。挤在伞沿下的人，头上淋得叽湿。

我站在临街的遮檐下，九点多钟了，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完全看不出此时已处于盛夏时节。应该是巨大的水幕挡住了日的光芒，依依不舍地把黑暗挽留，我心里不自觉地想到。

我朝我家院子的门廊退了几步，贴近柏木大门一点，双手也不闲着，用力抖起了两只裤管，刚才站得靠外面太近，雨水溅到了腿上，皮肤贴上冰凉的裤子，不禁感到阵阵寒意。

躲到门廊下，我这才觉得舒服多了，就好像刚躲过一劫。令我意外的是，家门口也站着一个人，要知道这个地方，平日里除了看到父母亲，就只有几个要好的同学、玩伴的身影。哦，一定也是躲雨的人，看来谁都不想在恼人的雨天里多呆片刻，这小的门洞洞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温暖、舒适的地方，我想。

这时，旁边站着的那个陌生人突然开口了：“这样的雨天，是不是搞得你心烦意乱？”我听罢一愣，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其他人，才明白他是在问自己。

“是的，确实让人有点不舒服。”我如实说道，同时仔细地端详着对方，那人一直凝视着前方，我只能看清半张脸，不过即使这样，我能肯定那人从来没有见过，我们互不相识。他看起来五六十岁，衣着一身褐衣，大概是从这儿路过的。可不知为什么，那人给我一种怪诞的感觉。

“不用疑惑了，我只是一个路人，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路人，但，在这雨中相遇，也都是一种缘分吧。”他终于转过了脸，用冷峻目光看向于我，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脸。可我内心不由得一紧，那脸普通的有点不真实，我不懂怎么会冒出这种古怪想法，该不会是弥漫的水汽模糊了我的视线。

“而我却很享受这雨，这种雨水才能带来的寂寥、虚幻的感觉。身在其中，人的内心会变得无比清静，有助于更好地思考人生，感悟生命的真谛。”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让我听得心惊肉跳。我愈发疑惑：这人可不像住在附近的人，这儿的小老百姓可不会说这些高深莫测、匪夷所思的话！在这大雨滂沱的早晨，在这孤立于大雨中的遮檐下，我突然感到有点胆战心惊。

“你相信宿命吗？”那人再次向我发问。我原本不想回答，可见到那人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不觉间便退缩了，小心道：“我听不懂你的话，真的，听不懂......”说完，视线就越过那人，看向远处，看看约好出门的同学来了没有，可密织的雨水充斥在各个角落，让我愈发烦躁。

“该死的，他们怎么还不来？”我在心中暗自咒骂道。天变得越来越昏暗，周围的一切似乎慢慢陷入了混沌中。我内心渐渐升起了恐惧感，不仅是所处的环境，更是因为身旁的那个人。我开始怀疑那人会不会是一个神经病，不然为什么总说那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话。

那人“嗯”了一声，算是对我所说的回应。接着，他又开口了，而这次让我陷入了更大的不安中：“我知道你在等人，不过，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也就是这样的上午，同样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发生了一场交通事故，一辆自行车上坐着的四个人无一幸免，全部摔死了。”

此时，我可以肯定他就是一个疯子。我出生、生活在这个城市，从没听说发生过这起事故。现在的我，更担心对方突然发狂，扑向自己，到时我该怎么办啊？我越来越害怕，慢慢地朝旁边移去，全然不顾雨水打湿周身，余光不停地向那人瞟去，好在那人只是静静地站着，也没再开口说话。

终于，天空游走的雨丝中透出一点点极远处的光亮，再过一会儿，天终于放晴了。一辆自行车的两个胶轮溅着水花旋转而来，转眼就来到我家门前面。我如蒙大赦，跌跌撞撞的自行车刹了半天也没停稳，我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跨在后车垫上，心里顿时一阵轻松。车越骑越远，我发现那人还站在我家门廊下，再转过头向后看去，那人却不见了身影！惊得我赶紧回过了头，那人可真是诡异啊。

坐在后面，吹着雨后的微风感到十分惬意，我有意无意地抱紧了前面骑着车黑皮的腰，我们一共才三个人，还好，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黑皮讲话了：“现在抱这么紧干嘛，等会儿，小三子还要一起去，后面要坐二个人，你再靠紧点。”听到这话，我的头皮发炸，猛然想到了那人说过的话，怎么会这样？这只是个巧合还是那人能够未卜先知？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紧张地看向前方，太阳升的老高老高了，把天地照的一片惨白。自行车在黑皮的脚下旋转着，那斑驳而生锈的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热浪没有声音同时也在旋转着。我又觉得浑身燥热起来。

“这个天到紫霞湖游泳，肯定舒服。”隔着黑皮传来了坐在大杠上王宏军的兴奋的声音。

黑皮接上着他的话，说：“你们狗日的当然舒服，老子骑的累死了。”

我惴惴不安地说：“等会一辆车子坐四个人，怎么骑得动啊？”

“不要紧，我们几个人换着骑。”还是王宏军的声音。

黑皮抹了一把汗说：“我们不从中山门走，从太平门走，近。”黑皮说话从来就简短。

我把手从黑皮的腰上松开：“我不去了，四个人骑一辆自行车太危险了。”

“吊人，尿尿屎屎的，不去早说啊。”黑皮说。

“停车，快停车！”我突然大叫了起来，不想再留在这辆嘎吱嘎吱作响的车上，要逃离这在热风中挣扎的铁兽。

黑皮回过头数落着我：“好像谁稀罕你去似得，要不是你闹得要去，我们早就接上小三子和拖鼻龙他们了，害得我们还要绕路。”

听到此话，我更加害怕，“我不管，我现在就要下去！你们去吧。”我猛地一下从自行车上跳到了慢车道上。

黑皮见我情绪有点失控，不敢再纠缠，把车靠路边停了下来。我在马路上众人异样的眼光中，站在那儿发傻。

“他娘的二百五！”黑皮狠狠地丢了句话，才继续骑车走了。

我一口气跑回了家，当晚，躺在床上，静下心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二百五，听信了一个疯子的话，搞得自己如此狼狈，黑皮他们不知道要多恨我呢。

第二天，突然接到到返校开大会的通知，会上政工组长蒋老师宣布的一条消息完全击倒了我，让我感到了后脊梁一阵阵发凉。蒋老师向师生们通报的大概意思是：昨天我们学校四个同学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太平门外的龙脖子拐弯处，为了避让突然冲出的一辆公交车，加上道路湿滑，载人过重，车刹失灵，冲出了路面，翻进了低洼的深沟中，撞在大树和石头上，全部四人就此丧命。

“怎么会这样？”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主席台上蒋老师还在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黑皮、王宏军，还有小三子和拖鼻龙四人遇难，全被那人言中，那他会是谁？难道是死神？我悚然一惊。不过，我又想到，要不是他的一番话，自己就不会跳下那辆自行车，便逃不过死亡的命运。这么说还是他救了自己？可我又隐隐感到不对：如果我去，拖鼻龙也坚持要去，那么将会五个人去，那死神的预言不就错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哎，要是有许许多多的如果多好啊......

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而这种可能更合理但却更残酷：假如我下了车以后，也劝大家不去，更不会发生这起交通事故！

想到这，我冷汗直流，最后竟然就是我导致了这起灾难，我将背负起四条人命的债！不！我猛然醒悟，不是我，我只是被人利用了，那个死神才是罪魁祸首！正是因为他的一番话，打乱了我的命运，让我陷入了无底的悔恨的深渊！

不过，真的是死神扰乱了我的命运还是一切就是我自己命里注定的呢？

“你相信宿命吗？”那人如是说。

小说根据1974年我母校一起交通事故构思的，人物姓名、部分情节纯属虚构。

2021年7月11日写于南京

瞎子金老头

东边李公祠大墙下的小披子里住了个老头。这条街的老头本来是多的，可是瞎了双眼的老头就少了，能给人算命卜卦的瞎子老头怕是就独此一人了。

老头终年坐在没有窗户的黑房子里，单扇的门正对着大街，推开这门就能看见来来往往的人。而人们引颈伸脖也看不清他的小屋里有什么，望去，永远是黑洞洞的，辨不清哪里是床，哪里是桌子。而他，年复一年地，就那样地坐着，不是坐在门内就是坐在门外。而门是那样小，小得只能容下他。他出来一坐在当门时，瘦小的身形就堵住了整扇门。

这些年，老头不敢走街串巷给人算命，在家的日子多了，时间一长，倒也有不少人识得他的。老头随和，经常和周围邻居说说笑笑，人家倒也喜欢听着瞎子老头说天论地。

瞎子老头姓金，大伙儿喊他金瞎子，他也不忌讳。金瞎子戴了顶破草帽，衣衫破旧但也算是整洁。有人问他，不刮风不下雨，你整天戴个破帽子干嘛？金瞎子就摇头晃脑地说：“我这帽子灵啊，戴了它就能一眼看出你使的什么心眼，走运不走运！”一众人咧着嘴傻笑，问的人也不在意，就继续问他：“你瞎B倒眼的，能看出什么名堂？”金瞎子嘿嘿一下，说：“所以我这帽子灵嘛。不过我看你也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没吊事拿我老头穷开心。要不戴戴这帽子试试？”那人摆摆手，推辞道：“你这破帽子我才不要戴，戴了怕有虱子传给我呢。”他并不生气。有好事者插上话来：金瞎子算命灵啊，让他给你算算运气如何。金瞎子赶忙摇了摇头：“不能不能，都是老迷信了。”众人起哄道：我们又不是造反派，没关系，给他算算。金瞎子不再坚持，让那人靠近些，他才捂了嘴在那人耳边嘀咕了几句，却见那人立刻就白了脸，当下掏了两张一块钱的毛票塞在金瞎子的口袋里便匆匆走了。众人看不明白，问他怎么回事，金瞎子只是笑而不答，径自回到屋子里喝水去了。

三年自然灾害后的那几年，金瞎子收入还不错，他的老婆还活着。两个人搭个手，老太在前面拿着竹竿牵着老头，老头打着铜板板走在后面，跑遍大半个城。其实金瞎子算命是不固定收费，你给多少都行，觉得算得准的就多给一点，觉得不准不给也行，穷的给个一毛两毛，拽（音：zhuai）的给十块八块他也不嫌多。有不少人对他这双瞎眼感兴趣，就打趣说：你这不是真瞎吧，是不是装出来混穷的啊？他连忙低声笑着说：瞎讲，瞎讲，是真瞎，但并不说原因。金瞎子倒是说过一次他瞎眼的故事的，那天老头酒喝高了，说自己原本是不瞎的，但随着占卜卦术研究的深入，于是就洞察了人的前世今生。他还说，算命擎（音：qing）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指点迷津，告诉人们逆天改命的方法。突然有一天早晨起来眼睛就失明了，怕是泄了天机，遭了老天爷的报应。人家又问他，你说是老天爷报应，那现在怎么还给人算命，就不怕再遭了天谴，把自己的命算没了？金瞎子挺生气地指着那人说，我这辈子就喜欢这个，又不偷又不抢，死就死吧！堵得那人就再不说话了。久而久之，人们追究他瞎原因的兴趣全无了。

小凤是前街大宝妈的儿媳妇。今年31岁了。25岁上嫁给老太的儿子张大宝。结婚三年一直没有怀上。大宝妈是个老封建，她跟大宝说，趁我身体还硬朗赶紧生个，我好帮你们带。“妈，现在搞运动，我又是个头头，忙！你放心，保证给你生个胖孙子，好不？”谁知这一说生不要紧，又过了几个年头小凤还是没怀上，没生下娃儿来。

看着人家抱着孙子满院的跑，大宝妈更急了。她背着媳妇问大宝，怎么搞的？这多少年了，还没个动静？“妈，你又催了，这不是急的事，越急越怀不上。”大宝端着饭碗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狗屁！块六年了，急也能急出一个来了。是不是你老婆有毛病，不能生，去医院瞧了没有？”大宝妈满脸的期待地看着儿子。“看啦！没毛病！别问了，早晚会有的。“见儿子不耐烦的样子，大宝妈只好丢下饭碗出门了。

大宝妈在院子门口碰上了原来单位的同事刘阿姨。刘阿姨见她一脸不高兴，问道：“什么事啊？一大早，脸拉多长的。“大宝妈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刘阿姨。刘阿姨劝大宝妈说：“女人怀孩子就像地里长庄稼，没什么难的，也许孩子们想清静两年，等等再说吧，别撮（音：zuo）急！“见老太脸挂得更长了，刘阿姨接着说，“不行，让你家媳妇瞧瞧中医去，西医不管用，再不行弄个偏方吃吃看。“大宝妈两眼一瞪，厉声骂道：“她啊，就是个光打鸣不下蛋的母老虎，你问急了她，她就拿我儿子撒气。看大宝在单位神气活现的，一回家像猫见老鼠似的。唉，烂尸无用的，看来我们老张家要绝后了！“

“不懆（音：sao）了，我回家烧饭了，孙女儿中午放学要回来吃饭。“刘阿姨说完朝单元楼梯口走去。忽然，她一拍大腿，又折了回来。说，“看我这脑子！你找东头大墙根下金瞎子去，他给好多怀大肚子算过命，男娃儿女娃儿一算个准。快去问问去。“

大宝妈惴惴不安来到金瞎子家。老太详细道清由来，说道：给我家媳妇算算，算准点，钱不少你。金瞎子沉吟半晌，摇摇手对她说：“老迷信！早不搞了。“大宝妈央求半天，老头依然不从。她掏出十块钱票子塞到金瞎子手里，“帮帮忙，帮帮忙！“老头见推辞不掉，便拿出一个罐子让大宝妈摇了签，她把签儿递给金瞎子，老头用手摸签，凑到眼前看了半天，接下来他又沉默不语。大宝妈急了，忙问道：签上怎么说？过了一会儿，金瞎子便说：“牝鸡之晨，张门阴盛阳衰，媳妇无恙，你儿却身有病疾。“大宝妈不信，让老头再看看，老头低低地说：张家无后，天意也！听完此话，大宝妈大怒，骂道：“你个死瞎子，算什么鬼命，骗人，我不信！“老头把十块钱还给她，“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行你早找人算算，钱我不收你的。““算你妈个B......“丢下一句脏话，大宝妈拿着钱就走掉了。

第二天就没见了金瞎子，人们议论说是昨天有人打了那老头一顿，而且打得还不轻，怕是近几日是出不了门了。果然过了些日子才又见了那老头一只眼上蒙着个纱布出现在门口，人们打趣问金瞎子前几日去哪儿逍遥了，老头不语，但从此以后便再不偷偷摸摸给人算命相面了。

日子过的很快，金瞎子不给人算命已一年有余。老头的眼睛可能是真瞎了，也少有见他坐在门口，偶尔出来，进出门微微颤颤的，全靠双手摸索。说起金瞎子算命，大伙儿说法不一，有人说准有人说不准，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赞誉有人挖苦，但有两件事是算得令众人都无话可说的。一是张大宝和老婆离婚了，大凤改嫁后第二年就生了个男孩。大宝妈出门总是低着头，经过金瞎子的小披子也是绕着走，老张家看来是断子绝孙了！第二件事是那年冬天干冷干冷的，老头说上头有大事要发生，严重的很。谁也没在意，不料这一年三个老人家去世，大地震，大人物倒台一个接一个。百姓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只是晚饭饭前后议论一番，这才想起金瞎子先前竟是提到过这些事，一片惊骇。

人们数着日子过，仿佛过了十年，又仿佛过了百年之久，他们搞运动搞的连天数也数不清了。听到一个叫邓丽君在盒盒子里唱软绵绵的歌以后，人们又能出去打牌、斗嘴、上自由市场了，日子又恢复如从前了。

不知几时，李公祠大墙下的小披子经过改建，门扩大了一些，门口挂着一个三合板的牌牌子，上书“生辰八字、周易测试″。只不过老头不能出门，只坐在门内，向着街，看着门外白花花的太阳。金瞎子依旧给人算命卜卦，信的人深信不疑，照老头说的一一做了，不信的人只是嗤笑这瞎子又整日里坐在那里蒙人骗钱了。

2021年7月22日写于南京

写不进小说的素材

★ 男孩们一直对女厕所充满好奇。暑假一日，大家儿在外面玩的时候，忽有人提议，谁敢进去看一看，就凑钱给他买冰棒。一叫“大嘴”的二百五满脸兴奋地冲了进去，然后尴尬地发现他家隔壁的女孩蹲在那里，对视了零点几秒，一阵“流氓.....”叫声后，大嘴闪电般跑了出去。

☆ 上小学时，偷母亲夹在书里的粮票和高年级的同学换弹子玩，结果，全家吃了半个月的山芋干。

★ 一年级期末考试没考好，得了最后一名，发成绩报告单后，我把20后面加了个0，居然父亲没有发现。

☆ 八岁那年，邻居大哥哥给我一只没长毛的小麻雀儿，我把它装在小鞋盒里，天天喂食。几月后，羽毛长齐后它也不飞走，只要我一放学，它就跟着我。晚上，它就站在洗脸盆的铁架上睡觉。一日，我不小心踩伤了它的爪子，晚上睡觉时老是从洗脸架上掉下来，过几日，早上起床后，不见了小麻雀儿，估摸着它掉下来后，让猫叼走了。我恨猫！

☆ 在外面玩，房门钥匙丢了。借邻居小孩的钥匙断在锁头里，父亲回来拿钳子把钥匙拔了出来。那晚，我爸抽烟，我妈抽我。

☆ 小学三年级，同桌的女生全家下放苏北灌云。她走后，我把背面写着她名字的小凳子坐在自己的屁股下面，一直坐到小学毕业。

★我爱上了我的音乐老师。她的眼睛特别好看，上课时总是盯着她的眼睛看，看着看着走了神。老师罚我站在教室前面唱歌，再看她的眼睛，眼神凶吧吧的。

☆ 几个小孩在我家用椅子长凳搭起来开火车，让“毛爷爷”在车头当司机，一不小心打碎了石膏像，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它埋在院子的花台下面，再一齐向他老人家发誓，谁告密谁王八蛋。

★ 五六岁的时候，家里很穷。姐姐带我去菜场买菜，别人扔掉的菜边子，她捡起来放进菜篮子里。我问她，妈妈怎么不给钱买肉吃啊？

☆ 每次被人打了以后，回来总是再给父亲打一顿。一次，被前街的大娃儿打急了，操起一块红砖，把他头砸通了。晚上，母亲送十个鸡蛋给人家，父亲却没有打我。

★ 一次期中考试时，同桌想上厕所，老师不让去，他把屎拉在了裤裆里。我捂着鼻子让他把考试卷垫进去，继续上后面二节课，教室里臭烘烘的。

☆ 奶奶的眼睛不好，几乎失明，她从来没看清过我的样子。小时候，跟她要钱买冰棒，通常只会给我三分钱零角(音：guo)子。给我毛票找钱时，她数钱一分也不会少。

★ 六年级熬夜看小说，父母卧室和我房间正对门，怕吵醒他们，就蒙着被子用手电筒照着看。几日后，书被父亲摔上了房顶，手电筒被母亲锁柜子里。

☆ 春游的时候，母亲总是给我带家里最好的，把他们舍不得吃的蛋炒饭装在饭盒里。郊外吃中饭时，一同学从书包里拿出几片面包，还用小刀在上面抹着什么，他告诉这是黄油。后来，我躲到一旁，偷偷地流着眼泪把饭吃了。

★ 每次到郊外去写生，母亲只给两毛钱零花钱，去时走着去，想把钱省下来回来好坐公共汽车。一会儿嘴馋了，买油球，买冰棒，两毛钱很快就花完了。无奈，地杠回家。

☆ 放暑假时候，和邻居几个男孩去前湖去游泳。为了不让父亲知道，回来前，光着屁股躲在树林里，把裤头凉在树枝上晒干才回家。晚上，父亲用指甲在我膀子一划，一道白印出来了，挨了一顿揍。

★ 初一的同桌的女生人丑心好，数学在班上数一数二。我不喜欢数学，躲在下面偷看抽屉里的小说。每逢考试，她都把试卷露出来让我抄。一次她不知为何和我闹意见，结果我交了白卷。

☆ 和另外一个同学一起学画画。画素描我给他当模特，等了半天，他终于完成了大作，一看，我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 学农期间，农场附近有郊区菜农的瓜地，几个胆大同学深夜偷瓜，回来躲在蚊帐里吃。忽，一头伸入，问：“甜吗？”“不甜，还没熟！”手电筒一亮，见校办农场的场长。

★ 在小舅的床肚底下翻出一本线装书：一男一女，光溜溜地抱在一起。事后我跟同学描述了其中的细节。后来，知道这叫春宫图，小孩不能看的。

☆ 特别渴望长大，总觉得长胡子就是大人的象征。有一次用父亲的刮胡子刀在嘴唇上使劲刮，一不小心刮破了，流了许多血，胡子还是没有长出来。

★ 记不得她是几年级转学到到我们班上来的，坐在我的前排。上课时，我在铅笔盒里发现了一张电影票，她回头看我一笑时，我感觉自己长大了。

☆ 暗恋我们班上最高个子的女生，以为长大可以娶她回家。天天指望长高点，结果她找了一个比我还矮的同班同学。

一直想挥别童年，成为大人
童年却紧贴着我的皮肉
钻入这具对我而言太挤太小的身躯

我有许多许多的隐秘的童年往事
但， 这都是写不进小说的素材....

2021年7月27日写于南京

下篇目录

1 • 板凳

2 • 我奶奶
3 • 绾着发髻的女人

4 • 夹在诗集里的照片

编于2022年7月28日
插图/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