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贱＂的苞谷饭

愚公

忽一日，行走在县城的街道上，一股诱人的清香飘进鼻翼，循香溯源，原来是一个老头儿架个炉子在烤苞谷。刚摘下的苞谷，颗粒饱满，散发着芬芳。哦，久违了的苞谷，我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众多食物中，记忆最深、相伴最久的莫过于苞谷了。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五十余年的时光，未曾彻底分开过。

苞谷，也叫玉米，有黄白两种，据说原产于墨西哥，哥伦布发现后传于世界各地。据科学考证，它富含蛋白质、维生素、脂肪和微量元素、纤维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它是除开水稻、小麦之外的第三大农作物。那时候，水稻小麦产量极低，一年到头吃得上白米饭白馒头的机会，只有那么可怜的几次，被称作是细粮。而苞谷，则不一样，漫山遍野地种，沟沟汊汊地种。不仅有早苞谷，还有晚苞谷，虽然产量也低，但薄收广种，总比水稻小麦收得多。

那个贫穷的年代，苞谷是主粮。苞谷才出来的时候，烤的香，煮的甜，吃得津津有味。慢慢的，一天三顿，顿顿是它，一年到头离不开它。一大锅开水，几把苞谷面，用筷子快速搅动，稀稀的一锅，我们叫它“苞谷糊涂”，就是全家人的一餐饭。现在管它叫“玉米糁”，有时稀得筷子捞不上，只好顺嘴喝。等到红薯出来了，就把红薯切成丁一锅煮。既增加了糊涂的浓度，也增添了丝丝的甜味。

每次煮苞谷糊涂，总会在锅底形成一层厚厚的锅巴。母亲就在锅巴上撒上薄薄的一层盐，再淋上几滴菜油，炕得金黄金黄，脆脆的，带有盐味，这叫“苞谷锅巴”，这在当时的确是一道很好的小吃。现在的大米锅巴，就是受到苞谷锅巴的启示而做的。

后来，条件稍好一点了。母亲便在煮糊涂时掺进少许的碎米，内容丰富了，吃糊涂的感觉也觉得好了不少。

偶尔也能吃上几顿白苞谷糊涂，记忆中感觉白苞谷比黄苞谷要好吃得多，可能是白白的有点像大米的缘故。大概是白苞谷品种太少的原因，印象中并没有吃上几次。

苞谷糊涂再怎么做，总有吃厌的时候。后来只要把锅盖一揭，一看又是苞谷糊涂，脸上自然就生出沮丧的神情：唉，怎么又是它呢！吃的欲望顿时减了下去。不吃又不行，吃又吃不下，即便勉强吃，也仅仅是走个过场，只要不饿死就行。

在那个贫穷的岁月，家家户户，顿顿苞谷糊涂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主食。其实，能吃上苞谷糊涂也算是不错的家庭了，最起码能够裹腹，无饥饿之忧了。

母亲想出法子，尽量把苞谷食品做出花样来。苞谷糊涂吃厌了，就蒸苞谷面面饭，蒸出来的饭金黄金黄的，又松散，感觉还挺好吃。可是没过多久，又受不了了，难以下咽，就像电影《上甘岭》桥段里没有水嚼饼干一样，有些噎人。

村里人只要一张嘴，牙齿都发黄，相互嘲笑说是经年累月吃苞谷糊涂吃出来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苞谷糊涂和面面饭的厌恶达到了极点，宁肯挨饿，也不吃它。做梦都在想，要是能吃上白米干饭多好啊！

再后来，条件又好了一点。慢慢地有了大米，有了白面，隔三差五地吃上了白米干饭、白面馍馍，甚至还有了机器面条。那高兴劲呀就甭提了，逮住机会一顿两三碗，简直是狼吞虎咽，秋风扫落叶一般，恨不得一日三顿，天天如此。

我至今还记得，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在一个亲戚家碰巧吃了一次白米干饭，那种滋味、那个享受一辈子都忘不了。

历史的车轮总是向前发展，条件也越来越好了。到了八九十年代，大米、白面等细粮丰足了，想吃啥有啥，顿顿白米干饭，似乎从来没有吃厌过。就这样，于不经意间苞谷糊涂、面面饭从我的饮食中消逝了，说实话，压根也没有再想到过它。就好比是穿上了一件新衣裳，旧衣裳就再也不想穿了一样。

哎，说起来，在艰苦的岁月里，吃的苞谷最多，陪伴也最久，相反，我对它的厌恶也最顽固，几乎达到了忘恩负义的地步。甚至从某个角度上说，我能拥有现在这般健康的体魄，也是拜苞谷所赐并不为过。可是，我对它并没有认同，也不怎么待见，回馈它的尽是排斥。

纵使如此，苞谷它并没因我的好恶而自惭形秽，甚至改变自己。相反更加蓬勃向上，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说不清到底是从哪一年起，丰收的苞谷堆成小山，挂满山墙，装满柜子。与之相生相随的水稻、小麦也更加富足了，有了白米白面这些细粮，谁还吃那粗粮苞谷呢？曾经作为主粮的它是否应该凄然的落幕呢？

那苞谷做啥了呢？喂猪。那几年，农村家家户户都喂猪，一般两三头，吃的是苞谷，比早些时候我们吃的还要好。仔猪年初时瘦小如猫，年底时膘肥体壮，这都是吃苞谷吃出来的。还做啥了呢？酿酒。有些人家把苞谷用来酿酒，苞谷酒虽然有点糊味，但是粮食酒，度数高，不伤身体。

不知不觉中，一晃好多年，我也从满头黑发成了两鬓斑白，这其间没有再吃苞谷糊涂或者面面饭了。家人问我，天天米饭，顿顿米饭，难道你吃不厌吗？我回答说，咋吃得厌嘛。他们哪知，早年间因为长年吃苞谷，我竟得了＂恐苞症＂。苞谷虽好，总归没有大米好，这是我的执念。

这么多年，我一直忠实地兑现着决不再吃苞谷糊涂的“誓言”。然而，就在近两年，我反悔了，有意无意地违背了“誓言”。眼见身边的朋友同事，专门要吃苞谷糊涂，街上的早餐店也特别推出稀溜溜的“玉米糁”，也就是我所说的苞谷糊涂，稀得能顺嘴喝。他们说是吃“苞谷糁”能养生，保健康，不会得“三高”。

我心想，这东西多少年前，我们早已吃厌了，吃得再也不想吃了，苞谷糊涂、苞谷面面饭、苞谷馍馍，还有烤熟的苞谷棒子，没有一样不吃得想远离之。

现在倒好，苞谷眨眼之间又成了长寿食品。谁能想到，在极贫的日子里，它是人们一日三餐不可或缺的救命粮食；在生活富裕的今天，它又成为人们热衷养生的健康食品。真是贱也苞谷，贵也苞谷。

至于我，曾经抗拒苞谷食物的我，竟然也慢慢地重新接纳了它，每周都会刻意地吃上两顿。

苞谷，困难时期它默默地维系了生命，却从不居功自傲；荣盛时代它竭尽己力，护佑着生命的健康，却永不高调炫耀。有益于人而不争风，遭人作践而不自弃，这就是苞谷。



2022.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