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进入三伏天,我也曾用‘七月流火’形容天气炎热,其实我错了许多年。这句成语是指天气转凉,‘火’是天上星名。但近期湖南持续高温,真有点被火蒸烤的感觉。我又回到老家乡下,名义上陪陪年老的父母,实际是为了躲避城市里的燥热,来乡下休假、消暑。物欲、私念、欺诈、诽诟与城里的喧嚣如蛇一般总在阴森森地吐出贪婪的信号,我是在寻找一种宁静,一份天然的和谐,一种纤纤玉指抚爱的温柔,一个纯洁透明的单纯吧?</p><p class="ql-block"> 正是‘双抢’农忙季节,住对门的会民家晒在屋前坪里的稻谷金黄金黄,颗颗饱满而闪着光泽,确如阳光下铺满一地的金子。会民嫂子戴着斗笠,一边用竹篾耙不停地翻晒谷粒,一边自言自语:真是晒谷的好天。我父母的房子跟他晒谷坪只隔条马路,我坐在躺椅上摇着蒲扇,翻阅闲书,听见他的小孙女在屋内高声朗读:夏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时,会民赤着双脚,开着那辆电动三轮车装了满满一车刚打下来的谷穗回来了,我便起身和会民嫂帮他搭一把,将稻谷倒在晒坪里。会民后背的衬衫已浸透了汗水,还能看到一圈白色的盐沙。他孙女忙忙地从屋里双手捧来一大瓢水送到他爷爷手上,会民双手端起水瓢仰起脖子,水便哗啦哗啦直往他嘴里灌,喉咙里骨噜骨噜地响,他把瓢里喝剩下的水干脆全都淋到了自己的头上,顿时,发上、脸上、眉毛上的汗和瓢里的水混在一起,流到了他的衣领里。他小孙女在一旁吃吃地笑。我也被他的滑稽动作逗笑了。会民也嘿嘿地笑:习惯了,泡的茶不过瘾。他告诉我,今年雨水太多,早稻只有每亩六百来斤干谷的样子,一般晚稻产量会高些。会民年纪比我大几岁,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穿着短衣短裤,除笑起来牙齿有点黄白色,四肢和脸上都晒得油黑发亮,他老婆开玩笑说那是条牛,他自嘲皮肤连蚊子都咬不进。平时言语不多,每天天刚蒙蒙亮就会起床,一天到晚从没歇息过。他们家原来住在牛寨岭上,和本地大多数人一样,年轻时去城里担过砖,做过篾匠,开过图文打字店,赚了点钱,待儿女成家后,正好赶上国家新农村建设的好政策,他便买了这块地,建起了四层小洋楼,从山上搬了下来和我们家打邻居。</p><p class="ql-block"> 会民不打牌,也没有抽烟的习惯,惟一的爱好就是喜欢喝点米酒。也无需什么菜,晚饭时节一个人坐在桌前自酙独饮,似乎津津有味。让我想起了林清玄写的《温一壶月光下酒》:‘喝酒是有学问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狼藉是下乘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喝法。’我不认为会民有这种境界,但我不怀疑他在辛苦劳作一天后从酒中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会民的儿女们都在外开店,他们心痛父母年纪大了劝他们不用再那样劳作,说不缺钱。前几年他儿子硬把他俩口子接到城里去,想让老人家去享几天清福,他们忍着耐着坚持着,好不容易熬到快过春节了,终于回到老家,说打死也不再去了:比坐牢还难过!我记起单位上有一同事的独生女儿留学美国,后来又定居美国,她接父亲到美国去享受‘天堂’生活,我那同事也是这样,居了不久赶紧跑了回来,说在美国他成了瞎子和聋子——不懂英文;成了瘸子和癫子——不敢出门;成了痴子和哑巴——没人交流,连电视都看不懂!回家千般好——他们都是这么感受。但会民在外呆不住的原因,除了故土难离,主要还是‘闲得无聊’,他们俩口子都是闲不住的人。回来之后,过完春节就买来鸡仔鸭崽喂了几十只,现在乡下基本上没人养猪了,他们家却养了两头。他们不但把自家的田土饲弄得比别人家好,而且把别人家弃置荒废的田土全也种上了庄稼。儿女们回来过完春节,返往城里的汽车里,全都会装满腊肉、土鸡、干菜。现在快递方便,会民嫂经常一大包一大包的食物寄往城里。‘今年不搞这么多了,他们呷厌了。’——我听到会民嫂跟我妈聊天时说:今年只晒了白辣椒和茄子皮。</p><p class="ql-block"> 会民喝完酒后,见天上月光如洗,微风吹拂,趁着路灯的光亮,他扛来一根竹子,说又买了20只鸭崽,要织成一个篱笆围栏才行,不然鸭子会跑出去啄晚稻禾苗。我有意过去看他娴熟的剖篾技术,趁机和他扯扯谈。从他的口气中我感觉得到,在他潜意识里对城里人并无羡慕之意,难怪他很少跟我主动打招呼。他说:现在农村不比城里差,至少农民不比你们有工作的差。就说这‘双抢’吧,现在全是机械化,拖拉机、插秧机、收割机全是镇上统一安排的,从犁田、耙田到插田、收割,农民都不用探脉(管理),收割机完成后,会把谷子打好包,排在田径上,田主只管担回来晒干收仓就完成了当季的收成。已插好禾苗的稻田也只要按时除草、施肥、杀虫就行。所以现在的农民舒服,不用再脸瞧黄土背朝天了,而且一亩田几分钟或十几分钟就完成了,一点都不算辛苦,许多人觉得无所事事,不是打牌就是跳舞。不想做事的人确实没事做,但想做事的人天天都有事做。</p><p class="ql-block"> 我没想到会民会跟我说这么多话,甚至觉得他有满满的自豪感,或是满足感。话说完了,那根竹子在他手里已变成一大把如粗面条一样长长的竹篾片,还顺便用竹子的尾部那一节做了个刷锅用的竹刷把(刷竹),会民把它送给了我。</p><p class="ql-block"> 我把竹刷把置在书桌上,久久地看着它。它很粗很土,但细细一闻,它散发着一股竹子的清香,也散发着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汗臭味和他满满的情意。我觉得,会民和我的乡亲们就如牛寨岭上的毛竹,普通到随处可以生长,凡沟壑、山峦、岩间、荒野,落地生根,义无反顾。也许,只是翠绿⼀时;也许,只是深藏于大⼭泥泞之中;也许,只是被农家当柴⽕烧尽……但是它毫无怨言,依旧对大地母亲躬身,依旧对身边每颗树木虚心,依旧珍惜每⼀片绿叶,依旧仰望春天,满足的憨笑。</p><p class="ql-block"> 乡间夏夜,月光溶溶,微风吹来,燥热已经畏缩,高山、房屋、树木、园圃、菜果渐已模糊。草丛中蛙与虫儿发出的鸣叫,犹如一首抒情的歌,亦如妙龄少女在琴键上弹奏贝多芬的《月光曲》。我记起沈从文说的一句话:‘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躺在夏夜月光的怀抱里,接受她的亲吻和爱抚,平静地聆听她似懂非懂的童话。</p><p class="ql-block"> 20220727写于新化槎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