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县长夫人及其他

毛鹏举

电影《让子弹飞》是重量级导演姜文继《阳光灿烂日子》之后的又一力作。

故事缓缓开始，十匹白马拉着两厢火车，在铁轨上，高速奔驰，滑稽而不失年代感。

　　火车上，马邦德县长、县长夫人、汤师爷围坐在火锅旁，喝着红酒，唱着“长亭外，古道旁、芳草碧连天”（《送别》），高谈阔论、喜笑颜开。

突然，不远处有一支枪对准马群，静静地等待时机。然后，连开数枪，刹那，只听枪响，马群、火车车厢没有丝毫动静。旁边人问开枪者：没打中？开枪者答：让子弹再飞一会。

　　话音落，马群四散而去，开枪者戴上“九筒”面罩奔驰而下。戴着麻将筒面罩的几个土匪将斧头嵌在铁轨一侧，逼火车车厢脱轨，最终，两节车厢翻到水里。片头“让子弹飞”出现，电影开场。

乱枪打死了汤师爷。当张麻子拧了一圈闹钟，问马邦德情况时，这位真实的马县长为了生存，灵机一动，说自己是师爷，县长淹死了，他替县长去鹅城上任挣钱。

于是，张麻子和兄弟们挟持了汤师爷，去了鹅城。

　　电影主要写的是非法获得身份的县长（张牧之，也叫张麻子，后面多以张麻子称）与地方恶势力黄四郎之间斗智斗勇的故事。

其实上，如果归类的话，电影里出现过的所有人大致可分成三类：县长、县长夫人们、其他。

县长是权力中心，绝对话语权的象征。以摇身一变，成了（县长）马邦德的张麻子为代表。

张麻子是地地道道的土匪，他开始对正义什么的没兴趣，他的兴趣就是挣钱，怎么能挣钱怎么来，听师爷说当县长可以挣钱，于是来了兴趣，就到了鹅城。

到地方后，发现这个黄四郎霸道无比，这个鹅城经历了数十年黄四郎压迫，所有人现在已经被驯化的麻木了，无力反抗也不懂反抗。

黄四郎种种令人发指的恶行，张麻子作为一个天生规则叛逆者来说，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方。

黄四郎手下的胡万卑鄙地以“吃了两碗凉粉只给了一碗粉钱”为由头，米粉店老板迫于淫威助纣为虐，逼迫六子（张麻子干儿子）。

　　六子单纯，无法跟这群设了圈故意让你跳的流氓打交道，为自证清白，不得已剖腹。

六子的死，是黄四郎首先对张麻子这些外来者一个难堪，给刚上任的县长一个下马威，这种恶是不加修饰的，是赤裸裸的，这种恶是以利益或威胁为前提，让众人说假话，孤立敌立某一个或某些弱势，逼死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这群流氓竟然跟没事人一样。

这种无耻是不讲道德伦理的卑鄙，是事情出了后，“是他自己要证明（自己要死的）跟我们没关系。

（这个情节像不像当下网络暴力？堂堂八尺躯，莫听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就像电影里说“杀人诛心”，用唾沫淹死一个人，比用刀或什么工具打死一个人，伤害更甚！）

　　黄四郎有人有枪（武装），还有碉楼，所以他在鹅城无所畏惧。

而此时恰好，张麻子同样也有人（出生入死的兄弟）有枪，开始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在鹅城站着，把钱挣了。六子的死，让张麻子痛下绝心——必须干掉黄四郎，为六子报仇。

张麻子有挑战黄四郎的勇气，也有与之匹配的实力。最终他以弱胜强，带着几个兄弟并号召鹅城百姓，打破了黄四郎的碉楼，最终推翻了黄四郎的封闭统治。

　　《让子弹飞》里的台词（第一段）：

张麻子：我问问你，我为什么要上山当土匪？我就是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 

汤师爷：原来你是想站着挣钱啊。那还是回山里吧。 

张麻子：哎—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已经当了县长了，怎么还不如个土匪啊？ 

汤师爷：百姓眼里，你是县长。可是黄四郎眼里，你就是跪着要饭的。挣钱嘛，生意，不寒碜。

张麻子：寒碜！很他妈寒碜！ 

汤师爷：那你是想站着，还是想挣钱啊？ 

张麻子：我是想站着，还把钱挣了！ 

汤师爷（摇头，正色道）：挣不成！ 

张麻子：挣不成？ 

汤师爷：挣不成。 

张麻子（从袖口中甩出一把枪，拍案，卷袖）：这个能不能挣钱？ 

汤师爷：能挣，山里。 

张麻子（惊堂木拍案）：这个能不能挣钱？ 

汤师爷：能挣，跪着。 

张麻子：这个加上这个（指枪和官印），能不能站着把钱赚了？ 

汤师爷：敢问九筒大哥何方神圣？

张麻子：鄙人，张麻子。

　　（这一段堪称整部电影里的经典，完美地诠释出暴力抢“站着”挣钱与官场“跪着”挣钱莫大的区别。

当官大体上就是“舍得”的过程，有“舍”才会有“得”，不“舍”如何能“得”？当官多半就得躬得下腰，屈的下膝，放的下薄脸面，厚黑学翻了又翻，深得其精髓，同时，还能把恶心、龌龊、不堪当成习惯、无所谓与常态。不说做官时要有菩萨心肠，起码做事须有霹雳手段（杀伐决断、一言九鼎）。

好人当不了官，当官做不成好人。又说：为人莫当官，当官皆一般。换了你我去，恐比他还贪（狠/坏）。

“站着”还是“跪着”其实完全取决身份，此时这人是“县长”还是“县长夫人”，也就是说：说话好使不？好使就“站着”，不好使就“跪着”。中国人跪过上千年，卑躬屈膝的奴才早就习惯了，偶尔“站着”估计还不很方便，中国人更习惯于统一思想，在认知或理解上，高度一致）

“站起来，不准跪。皇上都没了，没人值得你们跪，我也不值得你们跪。”

“我来鹅城，只为办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我要把黄四郎连根都拔掉。”

《让子弹飞》里的台词（第二段）：

张麻子（问黄四郎）：你说：钱，和你，对我，那个更重要？

黄四郎：钱重要。

张麻子：再想想。

黄四郎：不会是我对你重要吧。

张麻子：再想想。

黄四郎：还是钱重要。

张麻子：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县长夫人是依附在权力中心的一大批人。大体上可以分为广义和狭义两种：狭义是专指刘嘉玲饰演的县长夫人，正如电影台词一般“县长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欢当县长夫人”，过上骄奢淫逸、挥霍无度的有钱人生活，至于跟着谁，真心不重要；

广义上，可以是抽象的原本马邦德后来改头换面的汤师爷。

汤师爷是这个乱世中少有的精明人、聪明人，懂得委曲求全，能巧妙地把所有的矛盾都圆滑化解在无形之中。一切的一切都是利益至上，手段、过程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利益输出，是“得到了什么”，这才是根本。

　　当然，“县长夫人”还可以是张麻子手下的这群虎狼土匪（环绕在“张麻子这个县长”周围），以及杨万楼（黄四郎替身）或胡万、武举人等爪牙（环绕在“黄四郎这个利益中心”周围）。

在电影里“其他”主要指的是黄四郎这类“地头蛇”，恶霸黄四郎盘踞鹅城数十年，但凡其他人想在这地界混口饭吃，都得跪他听他的，黄四郎有武装，你挣的钱如果给他，他不骚扰你不欺负你，如果你不听话，他可以随意骂他打你，甚至可以让你在这个鹅城混不下去。

在张麻子来之前，黄四郎定个规矩，鹅城所有人在潜意识里，都会认为这个规则是对的，是需要无条件遵守的：见到黄老爷要磕头，在鹅城挣钱得跪着，这也是对的。就算你是县长县太爷，在鹅城也要听黄四郎的。想挣钱，你就得给黄四郎跪下。

　　电影里有两处特别明显的暗喻：

一处是张麻子对汤师爷说：我叫张牧之。学识渊博的汤师爷赶紧解释说：这个“牧”字好，兖州牧曹操和豫州牧刘备都是这个“牧”，这是夸张麻子有曹操刘备身上的霸气；这个“之”也好，但没有具体说这个字好在那。

（其实）透过这个“之”可以明显感受到姜文对教员（字润之）的无尚推崇。

另一处是在影片快结尾，汤师爷被地雷炸了，临终前对张麻子说：走吧，你斗不过黄四郎，不要再回鹅城。张麻子转头就去了鹅城（报仇）。此时，张麻子连自己算上只有五个人（老六剖腹、老二被杀，老三被指派出去），对方黄四郎却有四百人，（而且对方还指望郭旅长三天后，回援鹅城。如果三天后，处境更尴尬）还要报仇，这仗怎么打？所有人心里没底。张麻子想了想，基本上用了四招，就搞定了恶霸黄四郎：

第一招、舆论造势、发钱。

把180万两银子和前五任县长全部拉回鹅城，铺在大街上。

　　万民伞代表什么？民意。

带着万民伞回来代表什么？师出有名。

　　起草宣战书——

“县长要斩黄四郎，”宣言定调，直接告诉你要干什么。

“谁人不想斩黄郎。”这是一个反问句，意在充分动员，调动情绪，拉拢民心。

“拐卖壮丁贩烟土，杀了五任好县长。一成白银送你手，九成真金黄家藏。”(历数黄四郎恶行，说明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邦德发誓三天内，除暴安良祭老汤。”怎么做，目的是什么。

　　战旗高悬，口号也喊出去了。接下来，就是等民众的力量。

张麻子等人在等待，等着所有人在晚上自行拿回，能拿多少拿多少，最好全部拿家去，弟兄们问他胜算多大？他说三成。

当然他也考虑到黄四郎可能会把钱要回去，如果要回去，张麻子灭掉黄四郎的胜算就大了。

穷人对什么最渴望，当然是钱。但这钱能不能拿，好不好拿，每个人心里都有“小算盘”：

白天，穷人只能压制住对楼下、路边真金白银的渴望，对黄四郎卑劣手段的恐惧，想拿却不敢拿；晚上，没人注意，街上的钱只会被拿的一个子也不剩。这是人性弱点，张麻子知道，黄四郎也知道。

很快，第二天一早，黄四郎五辆马车并驾齐驱，所有的银子悉数归还。（张麻子是想看看民众对黄四郎敢不敢反抗，用真金白银来勾起他们的怨、怒）

第二招、发枪，动员民众

路面被收拾干净，没关系，张麻子将所有的枪、子弹全部铺在路面，继续让民众在黑夜里去拿、去捡。（只有全面发动民众，才有打败黄四郎的可能性）

同样也是次日一早，黄四郎的并驾马车又出现了，这次却没有人愿意缴枪，民众的怨怼、愤怒被点燃了。（钱可以退，武器是防身、自保，甚至是进攻的，凭什么退？为什么要退？有武器，还怕他黄四郎？）（像不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有两个对比镜头特别有意思：之前是几个富态老大爷打麻将，跟前或坐或站着几个女人；镜头一转，还是这几个富态老大爷，还是在打麻将，没有女人，人人手上拿杆枪。家家户户有了武装，如果能团结起来，等于可以跟黄四郎平起平坐或者打败黄四郎，都有可能。

如何把这些民众聚拢在一起，为了一个目的，最终达到收拾黄四郎呢？很快，张麻子把目光放在了黄四郎的碉楼这里。

“满街枪弹在你手，十成白银在碉楼”

你能拥有什么，靠拥有的东西能得到什么。这么一句话简单的动员话语把事情讲的清清楚楚。

此时，手上有枪的民众还是表现出胆怯与畏缩，张麻子最后想明白了，只有表现出自己和这几个兄弟对抗黄四郎的决心，并且具备压倒性的优势，民众才会顺从自己的意图，另外，必须表达出对他们的好处的承诺:事成之后，碉楼内的东西任取（张麻子）及这几位弟兄不要。

第三招、激化矛盾

当黄四郎的空马车再出现时，准备收缴枪械时，此时的民众没有人往下扔枪或子弹，或者说民众还在犹豫要不要跟前天一样，像往下扔银子一般，扔枪或子弹时，张麻子瞅准时机，率先扣动扳机、连发数弹，随后四外枪响，马匹纷纷倒下，黄四郎大喊：“大胆刁民，敢杀我的马。”

　　等于，张麻子把与黄四郎的矛盾直接挑明：（民众）要么站张麻子，以后不跪；要么站黄四郎，以后继续跪，是时候要选择了！

最后一招、全员动员，攻击貌似固若金汤的碉楼

“枪在手，跟我走！杀四郎，抢碉楼”

　　张麻子四兄弟口号喊得响，但响应者却空无一人。

有枪了，还不敢打吗？

敢，怎么不敢，但是，得有人先来。

所有人心动的同时，也都在观望。

法不责众，赢了占了便宜，输了有“领头”受罚，受损失很小。

从众，意味着安全。如果大家都一样恐惧，那这份恐惧好像也可以忍受。但另一方面，从众，也意味着一颗石子的松动，将带来整座大山的倾覆。

七声召唤，穷人拿着枪纷纷涌出，张麻子四人策马狂奔，意欲直捣碉楼。

但是，多年压迫的恐惧让穷人再次退缩，真正来到黄家碉楼大门前的，也只有50只不明就里的鹅而已。

　　张麻子一句惊天之语道破真相——谁赢，他们帮谁。

他们指谁？

一指发了枪的穷人。

二指花姐和老三——要知道，他们手上有杨万楼（黄四郎替身）这张王牌。当他们发现，黄四郎要请的郭旅长并未如期抵达时，才会将宝押到张麻子这一边。

　　兄弟们质疑：我们四个人，能打得赢黄四郎那四百人吗？

打，打就能赢。（这是绝心与信心！）

张麻子和手下的兄弟们集中火力将碉楼的黑色大门打成了筛子，正是此举让民众看到了希望。

　　第三天，张麻子将抓回的杨万楼（黄四郎替身）当街斩首，这个鱼目混珠的高招，彻底点燃了民众的反抗激情

“去碉楼，拿回属于你们自己的东西。”

整个情节下来，几乎是除了人物与地点、时间上不一致外，其它的完全是“土改”和“扩红”的微缩版。

张麻子所思考的、所行动的与红军长征前所走的路线、纲领高度一致，完全是导演姜文对教员、红军领袖们的偏爱。

进入职场后，也会发现，所有的人其实也可以分成这三类：

大领导对小领导来说，是“县长”；小领导对干活人，是“县长”

小领导对大领导来说是“县长夫人”

干活人对于小领导来说，也是“县长夫人”

还有一部分游离于权力之外，甚至不愿进入休制的人，算“其它”。

其他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想成为县长或县长夫人的追求“进步者”

另一种是无欲无求，只想在这浊世混口饭吃的人。

大体就这三种人。

人，一生最大痛苦可能就是求而不得。“其他（人）”想晋级“县长夫人”，“县长夫人”想取代“县长”，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吞而不得的过程中，才会产生诸多烦恼。在追求更高位次的同时，渐渐会丧失自我，思想滑坡，精神压抑，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