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二年前。</p><p class="ql-block">长安城中,乌衣巷街市口。</p><p class="ql-block">因为城中刚刚斩杀了董太师一党,并且还在持续肃清其残余势力,凡是与董卓稍微有点瓜葛的大小官吏及其从属,俱各人心惶惶,四散逃避,真的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胆小的都做了缩头乌龟,藏在自家小院闭门不出。所以市面上看起来有些许凋零。</p><p class="ql-block">但国都毕竟是国都,再凋敝的街市也比普通城镇的闹市要繁华些。</p><p class="ql-block">太师一党能死多少人?剩下的人还不是要吃喝拉撒,吹唱嫖赌?灾祸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会有真切的痛楚。普通小民还不是要因循着每日惯例,早上张嘴第一就是要吃的要喝的。</p><p class="ql-block">有消费就会有市场。即便经过了昨日的杀场,脑海里还会闪现那大片大片的血色冲击,但买早餐的时候,还是不忘和卖家讨价还价,因为可以少付一个铜钱而开心地忘了昨晚被夫人骂。</p><p class="ql-block">渐渐到了近午时间,市面上稀疏和拥挤错落交替的人流里,一胖一瘦两个布衣男子正边走边看,间或说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瘦点的是个少年,鼻梁和颧骨高高,眼睛特别大,好奇地顾盼着街市上的一切。胖点的是个青年,有点漫不经心,只有看到包子馒头等热气腾腾的摊铺才会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多看两眼。</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怎么我们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师父不是说一年为期吗?这长安城咱们才刚刚看了点热闹而已。”</p><p class="ql-block">少年说话的时候嘴唇有点上撅,眼见着是稚气未脱的模样。</p><p class="ql-block">其实这少年已满十五岁马上就十六了,可能因为瘦才有点显小。</p><p class="ql-block">青年压低声音说:“师父说现在天下动荡,兵荒马乱的,天子在朝已不足以安天下,我们还是回山上避祸自保比较好。”</p><p class="ql-block">“师父什么时候说的?师父也下山来了吗?我怎么没见着?”</p><p class="ql-block">少年急切地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周一师兄觉得不借机逗逗他就有点说不过去啦,“师父自然是传了密信给我一人。无涯,你是不是又想念师父了?昨晚是谁在被窝里哭的?”</p><p class="ql-block">“我哪有?我根本就没哭,我只是梦到了我的爹娘……”叫无涯的少年急赤白脸的争辩,到最后却有点底气不足了,梦里做了什么,可能自己真的忘了呢?不过看周师兄那个表情,他捏造事实的可能性也非常大。</p><p class="ql-block">“哼,你哭完就睡得死猪一样,我被你吵醒却失眠了半个晚上呢!”</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依然不依不饶。</p><p class="ql-block">“师兄,你是不是想吃肉包又苦于荷包见底了?早说啊,我有。”无涯开始反攻了。</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绷不住笑了:“师弟,不愧是我的好师弟。”一边说着,一边上下其手,开始在无涯身上翻找荷包。</p><p class="ql-block">“哎哎,别,痒!我拿给你!”无涯一边笑得弯了腰,一边往前面逃走。自己掏出荷包来丢给周一师兄。</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满意地颠了颠荷包,说道:“你这家伙,真是个守财奴啊。哎我问你,无涯师弟,你是怎么做到眼睁睁看着美食却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的呢?”</p><p class="ql-block">“我没有装啊!我馋的直咽口水好不好?只不过,别的东西也吸引我,所以就没有专注在吃上罢了。你看这长安城里,好玩的东西太多了!” </p><p class="ql-block">“哼,少见多怪,多出来几趟就好了。”</p><p class="ql-block">“可惜,咱们就要回去了。”无涯有点沮丧,都走到包子铺了,还是心不在焉的,周一师兄早已大喊着“老板,我要三屉!”</p><p class="ql-block">老板刚刚揭开笼屉盖子,一股热气升腾起来挡住了他的油脸,周一师兄盯着那几个白胖的面团,满心欢喜地咽下另一口口水,差不多要伸手了,却忽然听见马路那头传来一阵惊叫声,人群像沸腾的开水四散飞溅,无涯和周一同时看向那边,只见路头的几个菜摊已经被马匹和人流撞飞在地,菜头和瓜果撒了一地,接着又被人脚和马脚践踏着,碎成了五颜六色的一滩滩菜泥,摊主顾不上收拾,早已抱头鼠窜,被人群冲散的孩子哭声四起,慌张的母亲跑掉了自己的鞋子,拼着命抱回自己的孩子,就掉头往深巷里躲藏。</p><p class="ql-block">无涯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已看清混乱的源头是一队穿深色衣服的外族兵勇,他们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短小的衣服几乎盖不住膀大腰圆的身体,他们衣领敞开,露出生满汗毛的胸膛,令人望而生畏。按说这些就足够唬人的了,再加上这些人腰间大多挂了腰刀,怪不得人们都惊吓得逃走。</p><p class="ql-block">包子铺主人惊叫一声“又来了!”就撇下自己的摊子,只揣好了之前收拢的银钱就胡乱跑走了。</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的手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拿个包子,无涯拉住他的衣袖说:“师兄,这些番邦人,为何在我大汉都城横行霸道?”</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感觉到师弟的力道似乎是要拉着自己去迎敌一般,赶紧放弃了肉包,拉着无涯往相反方向走,“师弟,这世道我懂得不多,但是师父既然让咱们赶紧回去避祸,那咱们就老实回去最好。”</p><p class="ql-block">无涯的身子已经被师兄拉走了,可是脑袋依然往后转,大眼睛带着怒气看着那些粗鲁的男人,他们正围在一个卖文房四宝的货摊前,无涯刚才经过那里的时候,就特别上心,因为那里摆放的大小不一,排成一队的狼毫笔,和一摞摞颜色不同的宣纸都是他们平时在山上见不着的东西。</p><p class="ql-block">师父有时候也教无涯写字,一般是在沙地上,顶好也是用一张草纸。但是当然是教无涯练功的时候居多,所以无涯平时对刀的感情是无比熟悉和亲切的。他对书法和绘画都不太擅长,但握笔的感觉和握刀太不同了,所以练功之余的书写对他来说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特别是这件事又不是那么好掌握技巧,往往他要和笔较上半天劲,才能写出一两个师父看了会点头的字。师父用的字帖和绘画范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反正给无涯看完就会马上收走,很珍视的样子。</p><p class="ql-block">也许是受了师父的影响,无涯对摆放在摊子上的那一摞宣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用手摩挲了半天,心里透着一股喜爱。他起了要给师父买几张的念头,但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们马上就要回山上,想到一路上携带不便,说不定过不上半天就被揉搓的烂了,叫师父怎么看?所以摩挲半天,还是放弃了。周一师兄还嘲笑他:“嗨,那不是卖给你的!咱们这些耍刀的武夫,要笔作甚?”</p><p class="ql-block">现在那些宣纸和狼毫正被一群武夫们推搡着,眼看就要凌乱到地上了,无涯很想过去保护它们。</p><p class="ql-block">不过,实际上推搡的焦点却并不是这些纸和笔,而是一位年轻的女子。透过人群的缝隙,无涯隐约看见女子白皙的面容和慌乱的眼神,她试图从包围圈里挣脱出来,可是即使有那么一次她差点就成功了,谁知忽然有只大手抓住了她怀里抱着的一个琴包的一角。</p><p class="ql-block">女子显然不想失去这张琴,她不得不转身回去,好像是低声哀求那个家伙松手,结果人群再次围拢起来,重新把她纳入包围圈。</p><p class="ql-block">无涯再也忍不住了,猛力挣脱师兄的拉扯,几步跑上前,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背后背着的一个布包上。</p><p class="ql-block">这个布包里藏着的是他的刀。按照师父的吩咐,他们下山游历,不得泄露自己武者的身份,带刀只是为了万不得已时刻的防身预备。自打出门以来,他和师兄都是谨小慎微,从未惹过什么乱子。这把刀自打下山,还从未见过天光呢。</p><p class="ql-block">如今面对被强敌环伺的弱女子,无涯觉得凭自己徒手之力是完全没有胜算的,此时不出刀还待何时?</p><p class="ql-block">无涯的手还没动作呢,却被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周一师兄用尽全力阻止了无涯前进的脚步,“师弟!你忘了下山前师父的教诲了吗?”</p><p class="ql-block">“我没忘!师父说第一要强身健体,保全自己,有余力者才可平强扶弱,仗义行侠。”</p><p class="ql-block">“对方有多少人你看清了吗?你觉得你有余力吗?我看你是不自量力!”</p><p class="ql-block">“可是那个女子难道不是需要帮助的弱者吗?任由她被人欺侮,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我练那些功夫有什么用?”无涯一边挣扎,一边跟师兄争辩,一双大眼简直要喷出火来。</p><p class="ql-block">“你才会几手三脚猫的招式?你过去就只能白白送死!”</p><p class="ql-block">“不试过怎么知道?”无涯的声音越来越高,显然越来越激动。少年在山上的时候,练功勤奋不辍,和师兄弟的对打中多半获胜,师父的确是多有夸奖的,可能正是那些话给了少年盲目的自信。</p><p class="ql-block">“师父总比你强吧?师父为了救貂蝉姑娘,被人打成重伤,你自己不是亲眼见了吗?”</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平日里看似是个蔫了吧唧温吞水一样的人,可是关键时刻,还真能祭出狠招制服对手,虽然他的狠招往往来自嘴皮子。但有时候比蛮力好用。</p><p class="ql-block">这可能就是师父点名让他跟无涯搭对下山的原因吧。</p><p class="ql-block">无涯果然愣住了,脚步顿住,眉头紧锁,显然是忆起了师父当时重伤在身,奄奄一息的模样,那样的日子足有半月之久。那时的痛心和煎熬,无涯至今难忘。</p><p class="ql-block">“师父的对手是六个人,师父的实力你总知道吧,可最终还是体力不支,连受重伤,虽然最后击毙对手,救走了想救的人,可是元气大伤,你知道这得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吗?可能是三五年,也可能是十年!师父是侥幸活了,可是你能吗?”</p><p class="ql-block">无涯再次望向那伙人,人越聚越多,几乎已看不见女子的身影。</p><p class="ql-block">无涯是个孤儿,在被风雷门收养之前,他只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曾经施舍过他的老奶奶,中年大婶,年青娘子,或者大他几岁的小姐姐,都曾让他心头一暖,支撑他度过无数寒夜,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的影子现在忽然一个个闪现他的眼前。</p><p class="ql-block">无涯忽然拧身使一招抽刀断水,挣开师兄束缚的同时,也把刀从背上解到手里,嘴里大叫:“师兄,我知道你说得对,可是我猜,师父那个时候也根本没有先考虑自己的死活再出手吧?师兄你先走!”</p><p class="ql-block">无涯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入那个文房用品摊前的人涡,几个回合以后就挨近了那女子,那些外族兵士可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不知死活的人敢来管他们的闲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待看清对方只是个娃娃脸的少年时,立刻都拔出腰刀,怪叫着围攻无涯。</p><p class="ql-block">那女子也看清了,冲进来试图解救自己的并不是什么盖世英豪,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她既有点泄气又加上心疼地说:“小兄弟,别管我了,赶紧回家去!”</p><p class="ql-block">无涯头一次真正用刀对敌,虽然步法有点紊乱,刀法也不够完美,但仗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硬是支撑了半刻功夫,直到另一队骑兵加进来,无涯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包围圈,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太鲁莽了。</p><p class="ql-block">他体力接近透支,汗水湿透衣背,呼哧喘着粗气,忽然就明白了周一师兄刚才说的“师父是侥幸活了,你能吗?”</p><p class="ql-block">可能这次真的就,不能活了。</p><p class="ql-block">汗水杀得少年的眼睛生疼,最后的挥刀都变成了机械动作。有无数次,敌人的腰刀都差点在他的胳臂和大腿留下伤口,连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这好运气还能坚持多久。</p><p class="ql-block">突然,一个声音喊道:“左贤王有令,不要伤了小娘子!”</p><p class="ql-block">是地道的汉人口音,无涯不禁皱起眉头。</p><p class="ql-block">就在众兵勇愣神间隙停止进攻的片刻,周一师兄如泥鳅般滑入人群,把接近力竭的无涯拖离了中心区,同时一辆高大的马车停在了女子身边,轿帘掀开,早有人拥着女子就往轿厢里塞,那女子忽然转身一扬手,手中的琴包飞向无涯。无涯手臂脱力,几乎接不住那张琴,还是周一师兄帮他捞了过来,塞进他怀里,只听那女子说了最后一句话:“小兄弟,保重!”接着人就没入轿厢,而马车也瞬间起动,兵勇跟随而去,呼啦啦就像大风扫落叶一般,眨眼间偌大的街市就只剩无涯和周一师兄。</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抚着胸口连连感叹“哎呀哎呀!”</p><p class="ql-block">无涯恨恨地看着远去的马车,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也无法了。不用说追也追不上,即使追上了也是打不过的。</p><p class="ql-block">他把自己的刀插到背后的布兜里,解开包着琴身的绒布,一架古琴完整地映入眼帘,看上去木材极普通,漆色也是低调的暗红色,无涯完全想不通这个东西有何珍贵之处,要说真有什么与众不同,也只是让人触目惊心的那一段焦黑的琴尾。因为它像一块伤疤,与本身代表优雅和格调的琴太不协调了。</p><p class="ql-block">他不解地看着周一师兄,意思是:这么一把劣质的古琴,怎么那女子如此珍重?</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却一把把琴抢了过去,眯缝眼睛仔细端详古琴。</p><p class="ql-block">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吟着说:“莫非这就是蔡大学士的焦尾琴?”</p><p class="ql-block">无涯跟着念了一句:“焦尾琴?”</p><p class="ql-block">“传说,蔡大学士精通音律,曾经从别人的灶下抢救出一块上好的桐木,制成焦尾琴。琴音卓绝,响遏行云,当世无二。可是,蔡大学士已死,难道,刚才的女子是他的家眷?”</p><p class="ql-block">这时两人对视一眼,回忆那女子的穿着和气度,各各不凡,想必不是一般的家人或佣仆,而且,她是梳着盘叠髻的,应该是已婚嫁的女子,而蔡学士的女儿文姬就是丧夫之后,归还娘家的。如此推算,她十之八九是蔡学士的女儿文姬夫人了。</p><p class="ql-block">周一师兄沉思了半天说:“师弟,这琴虽然名气够大,但不是什么吉祥物,你看,蔡学士下狱而死,他女儿又被匈奴人掳了去,我看你也不必舍不得,把这琴扔了吧。”</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涯的脑海里,此时仍是翻腾着适才那女子最后说的那句“小兄弟保重!”</p><p class="ql-block">如果她真的是文姬夫人,那么她死命抱着这琴,是因为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的念想了吧,虽然最后在连自己都保全不了的情况下,终究是放弃了这琴,但是她一定希望自己能替她保存好吧。</p><p class="ql-block">虽然把这希望寄托于一个陌生人总归是虚幻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她喊自己为弟弟,那是用了多大的诚心来祈祷愿望成真啊!她下决心扔下琴的时候,是不是自己心里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涯心底隐隐作痛,再次面对那驾马车离去的方向,默默念道:“阿姊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少年和师兄回到门派所在的大孤山,彻夜不眠,练习挥刀直至天明。</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还是周一师兄把累瘫在地的一坨师弟背回了他的卧房。</p><p class="ql-block">不过,这事可还没完,等两天后少年悠悠醒转,他还得乖乖跪在师祖的牌位前领受师父对他的惩罚:思过台面壁和厨房担水一百天。</p><p class="ql-block">除此之外,师父就没有多说什么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少年心想:可能是师父伤未痊愈,没有精力和他生气吧。于是格外用心地写了好几张大字呈给师父,用的就是那天从地上捡起来的被人群推搡到地上的宣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又把焦尾琴给师父看,让师父处置。师父是自己最信赖的人,放在师父那里,他是安心的。</p><p class="ql-block">结果师父拨了几下琴弦,说:“你保管着吧,等以后再见面好还给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s:这是长篇小说的引子部分。因为感冒没有办法写文,就抄一段旧文混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