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读书有兴致,如畅游江河,爽利爽快自不待说。但老年读书如处荒僻广袤草原,远离大江大河,谈畅游真是姑妄言之。可是广袤草原也有广袤草原的乐趣,在草原上捡几枚包裹着铜锈的古币和细碎的青花瓷片,同样赏心悦目。</p><p class="ql-block"> 古币小,青花瓷片碎,小和碎都不失缺它们的价值。它们诞生在某个朝代,诞生在某些匠人的手中,又经历了无数个交易市场,兑换过无数南来北往的商品,刻录着多少个手掌摩挲过的痕迹。钱孔穿风雨,瓷杯泡日月,是谁嫌弃了它们,抛却了它们,打碎了它们,留给我们无尽的怀想和思念呢?</p><p class="ql-block"> 古币或青花瓷片埋没在沙土里,埋没在草丛中,或者遗失在平地上,捡拾它们要用心用情用力。疏视一寸土地就可能疏忽掉一枚宝物,踏破铁鞋,才能偶有所得。</p><p class="ql-block"> 老年读书就说捡拾吧,捡拾是一种心情,品赏是一种回味,回味中,古币,青花瓷都会以古旧和残破填充你还不够完整的生平和欠缺的见识。正如杨老板对董桥说:“岁数大了更应该去追寻一点骗骗自己开心的事”,他早年玩扇子,如今玩紫砂。玩扇子玩紫砂,玩的就是一种心情,玩的就是一种骗骗自己的开心事。那么,年老读书呢?安静一点,轻松一点,散漫一点,与世无争地走进草原,把心放在空旷的天地间,在草丛中捡拾古币捡拾青花瓷片,即使捡拾不上,还是要去捡拾,总是要把捡拾的心情释放出去,真是在骗骗自己,但却开心,因为那些东西太诱人了。距离产生美,玩古币,玩青花瓷残片,就是玩情趣,玩美感。</p><p class="ql-block"> 美是什么?正如时间是什么?奥古斯丁说:“你不问我,我本来很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你问我,我倒觉得茫然了。”对美的回答也是如此,最好不问。那么古币和青花瓷残片的美呢?把玩以激情,美感就在其中了。</p><p class="ql-block"> 古纸有灵,老酒味醇。读书拾宝,情趣横生。黄裳《好水好山》中引司马光教导儿子司马公休的话:“贾竖藏货贝,儒家唯此耳。” 背后的故事尤其感人。原来司马光发现儿子读书总是直接用手指撮起书页看,他认为这样会损坏书纸。于是对儿子说,商人藏钱财,儒家藏书本。藏书就要爱书,爱书就要珍惜书。他说,我每年从上伏到重阳间,遇到天气晴朗的日子,都会将藏书放在几案上,斜对着太阳,晒晒订书线。所以我的藏书时间都很长,却完好无损。我看书,先要把几案打扫干净,铺上褥子,端坐着看。如果需要走动上看,也要把书放在木板上,而不是直接用手捧着看,这样既防止手汗浸淫书页,也防止装订线受损。翻书也是用右手大拇指的侧面贴着书页的边沿,再用食指与姆指相配合捻起书页翻,而你们却是直接用手指撮起书页翻,这哪里是珍惜书啊!</p><p class="ql-block"> 司马光爱书珍惜书,把珍惜的细节都教给儿子,真是不厌其烦,难怪《资治通鉴》千古流传。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不用买书藏书,一部手机可以遍读天下书,如何晒书,如何翻书,如何保存书,都大可不必讲究了。那么,司马光的爱书读书品格真的可以丢掉吗?董桥说一位英国朋友曾给他写信说,纸本书籍五十年内还死不了,“我们都死了书还活着!”所以董桥宁可“一页一页读完一千部纸本书也不情愿指挥鼠标滑来滑去浏览一万本电子数据。”他说,荧屏上扫出一页页电子书冷冰冰没有纸感没有纸香没有纸声,扫得出大学问扫不出小情趣,旧派人应该做些旧派事才合适。这句“旧派人应该做些旧派事才合适”的话,就合适出了他的朋友园翁。董桥说他有一天去看园翁,老先生午睡醒来坐在书房里一本本翻阅一堆英国旧书,苍老的脸上绽放一朵又一朵的微笑:“你看你看,”他说,“光是摸摸书及闻闻纸香已然舒服!尊敬的老弟,说一句政治不正确的话,这世上最教我舍不得不摸的只有皮面旧书和美人肌肤!”董桥说这是“我这一代买书买成冤大头的人最爱听的话。” 旧派人摸旧书皮摸出了美感,摸出了浸透在书皮上的时光岁月,这是爱书应有的感觉,但他说这如同摸美人的肌肤,就有点酸气了。不过渥茨华兹的诗写到剑桥大学圣约翰书院的钟声,说:“那钟声,一声是男的,一声是女的。” 原来旧派人物的情趣都是这么古怪,连钟声都能听出男女来,真不知道是钟声如此,还是人心如此。</p><p class="ql-block"> 情趣如此。</p><p class="ql-block"> 龌龊与高雅,各有定分。高雅的龌龊毕竟不同于庸俗的龌龊。</p><p class="ql-block"> “贾竖藏货贝,儒家唯此耳。”司马光把商人与儒家的爱好鲜明地展现出来,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能解释清楚?</p><p class="ql-block"> 老年眼花,忽见此说,算不算是读书捡到的宝物呢?当然是。自古文人爱藏书,藏的是学问,养练的是情趣,不藏书,不爱书,休说读书。</p><p class="ql-block"> 董桥说,他五十年前在台南一位老先生家里看到墙上挂的一副对联,“雨久藏书羞,风高老屋斜”。这副对联“句子好,字也好:纸本书即便藏着整鱼也甘心,也诗意。都说老头子都偏,电子狂风都吹斜了我的老房子了,书香不书香挑起的事端我倔到底。”</p><p class="ql-block"> 旧派人物的风度真得不能丢!</p><p class="ql-block"> 老年读书,不求甚解,但求新奇。新奇中突然发现,历史原来是一脉相承。柔软和细腻的心理永远得有。</p><p class="ql-block"> “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真是善良到了极点:担心家里的老鼠没有东西吃,时常为它们留一点饭菜。夜里不点灯,是爱惜飞蛾的生命呀。老鼠可恶,飞蛾也未必可爱,但在生命价值链上却与人类相同。为什么只爱人类,而无视其他生命呢?</p><p class="ql-block">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实人也应该养一点细腻之情。苏轼豪放,却也写出了这样爱鼠怜蛾的诗句,这两句诗就出自他的《定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全诗:</p><p class="ql-block">左角看破楚,南柯闻长滕。</p><p class="ql-block">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p><p class="ql-block">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p><p class="ql-block">崎岖真可笑,我是小乘僧。</p><p class="ql-block"> 诗从意蕴看,情在动心处。把帘子钩起来是为了放走乳燕,把窗纸打开一个洞是为了放走飞蝇,仅仅是善良吗?是悲悯吗?但人无善良之心和悲悯之情,还算人吗?</p><p class="ql-block"> 苏东坡与苏州定慧寺的守钦禅师并无交集,只缘苏东坡贬到惠州后,长子苏迈得不到父亲的音信,心急如焚,就将此心事告诉了钱世雄。一天,钱世雄去拜访定慧寺守钦禅师,说起了苏迈的心事。守钦禅师听后很感伤,小和尚卓契顺听了,便自告奋勇要为苏迈亲自送家书到惠州。守钦禅师答应了,卓契顺就带着苏迈的家书和守钦禅师特意写给苏东坡的《拟寒山子十颂》上路,用了大约三个月时间,行程三千多里到了惠州。苏东坡见到卓契顺感动不已,在卓契顺返回苏州时他特意写了《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相送。</p><p class="ql-block"> 苏轼的诗句句是佛,高深莫测,大意是说他一生参佛悟道从小乘佛法到大乘佛法,并有所领悟,那就是要摆脱妄执有我的思想尘垢,以达超脱之境:缘来不拒,缘走不留,顺其自然。</p><p class="ql-block"> 气质与风度就是这样练成的。</p><p class="ql-block"> 老年读书不要追求高远,但也不能消沉。所谓顺其自然,就是要从一时一地一人一圈一阵热闹中跳出来,从个人的利益中跳出来,保持冷静,保持思考和选择。</p><p class="ql-block"> 所有的思考都是人生价值的思考;所有的选择都是怡情悦性的选择。</p><p class="ql-block"> 文明所自,水有源头;文明所向,万古不断。读书的功利与美感是两回事。求功名读书养不成好品格;养练性情的读书又有几人能做到?唯盼老境如此。</p><p class="ql-block"> 老年读书,不求功名了,延长生命的花絮,夕阳西下,风度翩翩。</p><p class="ql-block"> “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董桥就用这两句写夏大姐的风度,说“一股气韵只有她那拨人才有,带点柳稍的月色南窗的竹影,卷帘处,深巷卖花声总也似远还近即便家住香港半山高楼,眼神里素昔的教养随时飘起几瓣心香:“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夏大姐何以有如此气韵?看一看夏大姐客厅里的古董家具也许就能理解。她客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傅抱石的山水小品,黄宾虹的枯笔花卉,弘一法师的小对联,还有沈从文的瘦条幅。大姐说她喜欢傅抱石,于是带领他们到书房里看傅先生的屈原和黄山,上款落了她父亲的号。夏大姐天天看书、种花、写字、写信,外头事情懒得多问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老境中的夏大姐也是在捡拾古玩,品赏古玩了。</p><p class="ql-block"> 老年读书,兴致所在,看到的全是那些不曾见过的细碎宝物。“崎岖真可笑,我是小乘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