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 那一夜,我把停尸房里的灯泡偷回家</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罗学蓬 文</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军车翻了</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本故事得从一场惨绝人寰的车祸说起。 </p><p class="ql-block"> 1974年11月3日,驻江津的13军56013部队(陆军第37师),在长江对岸德感坝临峰山上,举行军事演习——而且是实弹过招!</p><p class="ql-block"> 江津人都知道,而且不少人亲眼见过,临峰山上,驻扎着该师的一支坦克部队。首长把演习地点定在临峰山上,这支坦克部队,自然不会不参加。</p><p class="ql-block"> 据传,还有白市驿机场的战斗机参加演习!</p><p class="ql-block"> 几乎所有江津的老百姓都在期待:中国人民解放军精锐的野战部队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举行大规模演习,而且是真枪真炮真坦克真飞机地干——在他们心中,那不啻是一场展示我人民解放军赫赫威风的盛大演出!</p><p class="ql-block"> 于是,小城江津陷入到一种狂热急迫的气氛之中,许多江津人就为了看一眼真正的坦克、飞机打仗,不惜过河渡水,爬坡上坎,步行去了几十里外的临峰山上。</p><p class="ql-block"> 11月3日,绵延高耸的临峰山上声震天地,气冲霄汉。</p><p class="ql-block"> 果真是实弹演习!真枪真炮,坦克在地上拱,炮弹在天上飞,天上还有飞机蹿来蹿去,直打得地暗天昏,日月无光。</p><p class="ql-block"> 就这么惊天动地,扯旗放炮,泥土飞溅地打了大半天,没打死一个人,也没伤着一个人。可是有谁能够想到,演习结束后,却出了一桩血溅荒野,惊天动地的大惨案!</p><p class="ql-block"> 事发之时,太阳尚未落坡,三辆满载看客的军用大卡车,从陡峭的临峰山上,顺着一条弯来绕去的乡村公路,络绎下来。公路两边,则涌荡着更多的回城看客。</p><p class="ql-block"> 从城里出发时,大家还守规矩,听招呼,可演习结束后,场面就乱了,许多老百姓不管不顾,径直往三辆军用大卡车上爬。加之小城人不多,彼此大都脸儿熟,也不好黑起脸把人赶下车去。还有的甚至车行途中,看见路边安步当车的亲朋好友,还主动招呼,伸出手去,把人往车上拉。如此一来,从临峰山顶下来的三辆军用大卡车上,全都塞得来满满荡荡,密不透风,一辆车竟然塞了近百人。</p><p class="ql-block"> 从远处望去,一条羊肠子似的灰白色公路,挂在临峰山的胸膛上。路面上,三辆装满看客的暗绿色大卡车,头尾相随,顺着公路,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动。公路两边的步行者,则恰似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蚂蚁。</p><p class="ql-block"> 岂料,就在一个拐弯处,一辆军车也不知怎么开的,反正就像驾驶员突然睡着了一般,众目睽睽之下,在一团惊呼惨叫声中,虎地蹿出路面,向着几十米深的崖脚下,轰然冲了出去。走在公路边的人有的被车轮碾压,血溅荒野而亡,有的被车头撞下悬崖,死于非命。</p><p class="ql-block"> 不巧,那既高且陡的岩脚下,是一个石灰窑,工人们把一车车的石灰从窑里推出来,在岩脚下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当儿会有一辆大卡车,带着几十号人,裹着一团呼啸,直端端凌空贯下,刚好砸进这个石灰堆里!那场面,就如同世界末日到来,真是惨到底了,只见瞬间白烟冲腾,一个个雪白人影儿,在石灰堆里乱爬乱叫,声震天地。白的石灰红的血,格外刺眼……</p><p class="ql-block"> 这里面,就有我的好朋友,江津民中高六八级的学长张君衡。</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夏末初秋,我已经凭着一首小提琴齐奏曲《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一头闯进了在我心中神圣辉煌的音乐圣殿——西南师范学院音乐系(今西南大学音乐学院)的大门。</p><p class="ql-block"> 因为家里陡然出了一件大事,我那两年前已经调到江津县化肥厂销售科工作的母亲,被人举报于调入化肥厂之前,在县日杂公司当采购员期间帐目不清,在运动中被隔离审查。一次被带到县委大院运动领导小组接受审讯时,性情刚烈的母亲竟然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一头跳进路边遗爱池,却没想到,被满池荷叶遮盖的池水,只淹至她的胸口,使她企图用自杀手段来对抗革命运动的“狼子野心”,终遭破产。</p><p class="ql-block"> 一辈子谨小慎微的爸爸得知消息,吓得六神无主,惊魂难定,赶紧叫三娃悄悄赶到北碚,通知作为长子的我,回家一起商量主意。</p><p class="ql-block"> 那天黄昏时分得知翻了军车,很多朋友同学熟人,包括张君衡受伤的消息,我马上和同学刘蛮刘治明、罗肥罗翔、江二江富明几位同学往医院跑。到了东门外县医院,见着一帮同学朋友,说张君衡伤得很重,医生正在抢救,活不活得过来,还只有天老爷晓得哩。</p> <b> 前排左罗翔罗肥、刘治明刘蛮,后排笔者罗学蓬罗蹦子。</b> <p class="ql-block"> <b>停尸房里的那一盏电灯泡</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家就聚在庭院旁边的树荫下摆龙门阵,这时便只闻陡响起一团哭叫声。随后,就看见一辆手术车,推着一个周身是血的大肚皮婆娘,从大楼出来,在一群悲切男女地簇拥下,径直往停尸房去了。</p><p class="ql-block"> 有知情人便讲,这婆娘是今天上午送来的,抢救了几个钟头,婆娘和肚皮头的娃儿全死了。我问咋个死的?看她周身是血,就像从红油漆桶里捞出来的一般,莫非也是翻车摔死的?知情人说,这婆娘也是从德感坝送过来的,不过,她可不是翻车摔死的,而是被一个山东来的彪形大汉,拿板凳活活砸死的,脑花都被打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婆娘是德感坝正街上一家旅馆的服务员,怀身大肚还在坚持上班。旅馆里近期住了一个山东男子,是中药厂的采购。后来才听说这位山东大汉有阵发性神经病,他在小旅馆仄逼的房间里已经呆了一些日子,不知咋地,病一下就发了。他提起板凳冲出屋子,几板凳就把这女服务员打了个脑壳开花,然后又去打其他人,一个旅馆都被他打得来血淋沽当,闹翻了天。后来还是从德感区革委大院赶来的一群汉子,两人合力顶着一张方桌子,不顾死活地冲上去,才把山东大汉生生按倒在地,捆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听了这经历,再加之听见停尸房门口哭得闹热,我和刘蛮、罗肥、江二纯属好奇,也都赶到停尸房门口去看稀奇。</p><p class="ql-block"> 江津县人民医院的停尸房小得可怜,几平方米的一间小平房,旁边几步路就是县医院的后门。站在停尸房门口往里看,只有一左一右两块板子,左边一块板子上,睡着刚送进来的大肚皮婆娘,血还在“淅淅沥沥”往地上滴,一会儿工夫便滴了一大滩。右边板子上,睡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男人。两块板子之间,不足三尺宽,只能容一人通过。</p><p class="ql-block"> 我们来停尸房的目的是看死人,听聚在门口的活人讲死人的故事,没想,却让我陡然看到了悬挂在停尸房屋顶上的一盏大白天也亮着的电灯泡!</p><p class="ql-block"> 我顿时欣喜若狂!</p><p class="ql-block"> 上了点年纪的江津人都不会忘记,那年头,报纸上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在吹嘘“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可就是物资奇缺,油盐柴米酱醋茶,无论吃的穿的用的,百物都要凭票证。电灯泡更不例外,我家里的电灯泡,已经“初”了十来天了——江津人口语,“初”字用在此处,就是“坏”的意思——就因为没有票证,到了晚上,一家老小只能打黑摸。</p><p class="ql-block"> 而且那年月的电灯泡也精彩,是把“初”了的电灯泡收回去加加工,再拿回来卖给老百姓,故取了个颇有时代特色的名字,叫做:再生灯炮。</p><p class="ql-block"> 加工再生电灯泡的过程,似乎是这样的,在电灯泡上钻个洞,把钨丝接上,然后再用溶化的玻璃,把洞眼给堵上。所以,每一个再生电灯泡下端,都多出一个小小的、呈滴水状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双眼盯着那明亮的电灯泡,顿时,我心中便有了主意。</p><p class="ql-block"> 我把我的主意给三位同学一说,刘蛮一口答应,罗肥和江二却胆小如鼠,打了退堂鼓。</p><p class="ql-block"> 刘蛮,大名刘治明,江津县城关镇民办中学初六七级三班学生,我是一班的。虽不同班,但我们彼此成了最好的朋友。他长得人高马壮,力大拳重,武斗期间,不知帮了我多少忙?让我少挨了多少打?</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笔者与刘蛮近照</b></h3>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我把光明偷回家</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天夜里12点以后,河风阵阵漫卷上岸,路灯在团团河雾中,发出昏黄的光亮。我和刘蛮出了东门口,往前走了不到百米,往右钻进一条窄窄的破巷子,从后门溜进了江津县人民医院的后门。一进后门就是停尸房,显然医院考虑到死人不会跑,所以停尸房的门,夜里也是敞开着的。</p><p class="ql-block"> 刘蛮和我虽然前些年间都上过武斗战场,经受过枪林弹雨与战火血肉的锻炼。可这夜半更深的时刻,偷偷摸摸地梭到医院的停尸房来偷窃公家财产,心里还是“砰砰”直跳,害怕得不行。但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又必须得装出一副毫不畏惧的模样和神态。</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因为这盏电灯泡是为我家所需,刘蛮是来帮我忙,为我助胆的,所以,我必须表现得比他更大胆,更主动。</p><p class="ql-block"> 到了深夜里,当空那盏15瓦的电灯泡,分明比太阳落山之前来得更加明亮。我不但能够清楚看见已经见识过的一男一女两位死者的面容,还能看到大肚皮女人的身下,一大滩血,已经干耸耸犹如一大滩“旺子”。</p><p class="ql-block"> 我抢先进屋,转身对刘蛮说:“我站上去取灯泡,你进来抬着我一只脚,我另一只脚踩在这板板上。”</p><p class="ql-block"> 可马上,我就发现了一个技术性的难题,由于这个大肚女人太胖,躺在木板上,身子已经“铺”过了边沿,根本没给我留下放一只脚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到了这步田地,我也顾不得害怕了,对刘蛮说:“你抱脚,我抱脑壳,把她往里面展一展(挪一挪)。”</p><p class="ql-block"> 我张开双手去抱女人的脑壳,我的胸膛就贴着了她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我的脸,也就和她的脸近在咫尺了。我的个老天爷,她可是被山东疯子大汉用板凳砸死的,脑壳都被砸开了花……想想那一刻,是怎样的一副情景?</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我连气也没出一口,一只脚踩在刚刚空出来的板子边沿上,另一只脚踩在刘蛮用十指插在一起,为我做出的一个“托”上,轻轻站上去,伸手握住电灯泡,旋了几一下。</p><p class="ql-block">万没料到,我刚把电灯泡旋脱,停尸房里陡地变得来一团漆黑的那一瞬间,强装出一副英雄好汉模样,其实内心和我一样害怕得不行的刘治明,终于被内心的恐惧突破了最后底线,“哎呀”一声大叫,双手一放,转身便往门外逃。</p><p class="ql-block"> 他这一逃不要紧,我这百十来斤,一下子就扑到在旁边那个干瘦男人的尸体上。不过,后来让我对自己不想敬佩都不行的是,就在我和尸体亲密接触的那一刻,我居然把握着电灯泡的手,高高地举在了头顶上。</p><p class="ql-block"> 两个窃贼从医院后门出来,我最担心的是刚才那一个太过巨烈的振动,会把钨丝振断。到了小街上,便去关心。可路灯投下的光线太暗,怎么也看不清楚。一直回到家,我站在桌子上,在全家人眼巴巴的凝视下,把电灯泡拧到灯头上,已经黑了许多日子的家中,顿时光芒万丈!</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看到满面惊喜的老爸老妈,还有两个弟弟时,我才得意万分,高兴得流出了眼泪……</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笔者近照</b></h3> 说明:<br> 昨天我把初稿贴到扣扣个人中心后,有王明远、钟治德、温怀志、王逸虹、施迎合、钟文奇等多位热心朋友来函来电话,帮助我回忆临峰山翻车的具体时间,和他们在这一惨剧中的所历所见所闻。<br> 在此向他们深表谢意!<br> 选录如下:<br> <b>王明远(朋友、亲历者):</b>那天下午我从乡下回来,听说部队临峰山演习翻车了,并说粮食部门遭的人多,我马上想到我二哥。二哥是小西门面粉厂的工人,又年轻,完全可能去赶热闹,看稀奇。当时都说大部分伤员已送县医院,并死了很多人,我匆忙赶到医院,大门前人潮涌动,维持人员也不少,我意识到出大事了,当我不顾一切冲进医院二楼时,走道上已经横摆了几具尸体,我一一翻看了一下血肉模糊的逝者,没有我二哥,心里稍有点放心了。<br> 后听说很多伤员已送师部,我又急匆匆的从东门跑到西郊师部。师部门前岗哨林立,我三推两推挤到门口,又喊又叫,卫兵看到我焦急的模样,就特许我进去了。在部队大院的一所大房子里,我终于见到躺在床上呻吟的二哥了。当晚部队又派军车将伤员送往壁山师部医院,我也随车同行,因为是伤员家属嘛。<br> 第二天地区粮食局领导来壁山医院慰问,我又顺风搭乘小车,到永川向父母汇报二哥伤情了。好在老天保佑,车翻下几十米,二哥仅是皮肉伤,连骨折都没有。<br> <b>钟治德(江津区党史研究室干部):</b>1974年11月3日 “11·3”特大车祸发生。当日,驻军某部排长唐华贵带领三辆军车为江津县粮食局转运粮食,完成运粮任务后,唐驾驶牌照为9—17222解放牌货车,搭载粮食局职工到临峰参观军事演习。下午,唐驾该车返津,时车上违章装载91人之多。5时30分,车行至临峰公社桅杆大队一生产队杨湾处,转弯时车速过快,失去控制,冲下深沟,酿成死8人、轻重伤78人的特大车祸。事故发生后,军地双方紧急投入救治伤员,处理善后,有关责任人受到查处,唐华贵被军事法庭判处有期徒刑4年。<br> <b>温怀志(朋友、亲历者):</b>你所讲的临峰大演习翻车之事我是亲历者,当时我曾尾追此车想爬上去搭车,由于人多,加之我穿的是拖鞋,没追上,亲眼看见此车由于人多加上下坡和急转弯,一下子就翻到沟里去了。当时真是惨不忍睹呀,满地是血,死伤无数,哀声一片,我当时奋不顾身,冲到沟里救人,弄的周身是血,背的背,抬的抬,这是我见过的最大车祸。庆幸的是我当时因穿的是拖鞋,追不上汽车,否则的话……。当时车祸的死者有一位名叫罗银山的人,就是原来政协办公室主任罗其方的父亲。<br> 另,你所讲的德感旅馆里山东大汉杀人之事,我也是经历者,当晩我们公社宣传队正在跳忠字舞,旅店老板雷明昌(江津区人大主任陈德伟的岳父)前来公社报告,语无伦次的吼:“杀……人……了!”<br> 当时领导就带着“人保组”的人赶过去了。 <b> 将一生献给家里人,把自己活成龙门阵。<br> 小民百姓,芸芸众生的经历如果不用文字记录下来,它就是不存在的。<br> 这里记载的,看似一个个真实的人生故事,其实更应当是深深浅浅,真真切切的时代轨迹。<br> 每个人抑或每家人的生活都象一条小溪,无数条小溪汇聚拢来,便成了风云激荡、品种齐全、花色丰富、鲜活生动的大江大河。<br> 这大江大河,也是历史。在充满坎坷与斑斓色彩的人生路途上,能够弥补宏大叙事之不足,同样能够打动人心的,正是无数寻常百姓的家庭,在时代洪流中感受到的宕荡起伏,沧桑巨变。<br> 企望以这样的文字来表达自己对祖宗、对历史、对记忆,对文明和生命的敬畏。<br> <br> ——作者感言<br></b><br><div style="text-align: right;"><font color="#ed2308">※※※※※※※※※※※※※※※※※※</font></div> <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