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前,先遭遇了一场“大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后又经历一场“一片红”的上山下乡运动。1966年起虽身为学生,却不再学习文化课;到了1969年,干脆打起背包无奈地离开家乡,到赣东北一个小山村插队落户,一去就是10年;直到1977年冬,参加了粉碎“四人帮”后的首次高考,才于1978年考上大学重新读书。连头带尾十余年,付出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月,错过了接受正规教育读书学习的大好年华,收获的却是一地鸡毛。 如今已过古稀,难免忆及往昔,记下插队生涯所见所闻所思,以告后人知晓。所见使人唏嘘不已,所闻让人回味无穷,所思令人受益终生。先述传奇。<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传奇之一:同意宰杀</b></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 这是一个让人笑掉大牙的故事。<br> 我们插队的岁月,农村实行的是人民公社制度,当年叫作队为基础、三级所有的社会主义公有制。除了田地归国家所有外,其他如大型农具、耕牛这些对生产队来说是属于生产资料范畴的东西,全都是集体所有。耕牛虽然是一类特殊的生产资料,但也和其他生产资料一样会因为使用年限、过度消耗等种种原因,最后报废灭失。因为耕牛是活体动物,同时也是集体财产,所以当它年老体弱,不能再为集体付出劳力的时候,报废灭失就不是那么简单了。生产队又想让它最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用自己的身体让全体村民享受一次牛肉大餐,作出它最后的奉献。<br> 只要是耕地的牛都是耕牛,分水牛和黄牛两种,水牛一般都是黑色,体魄和力量更大一些,黄牛呈黄色,体魄和力量与水牛比要小一些。作为生产资料的耕牛,即便是生产队作主也是没有权利随意宰杀的,如果一头耕牛确实是老弱病残、不堪役用了,须经生产队全体会议通过,并提出书面申请,交公社畜牧兽医站批准才能宰杀。<br> 在我初当生产队会计的那一年冬天,我们队就向公社畜牧兽医站提出过这样的申请,队长把这件事交给我,让我一手操办。我草拟了一份申请,述说我们生产队原由某某饲养的耕牛年寿已高,体虚力弱,确实无法再充任劳役,特向公社提出申请,将之宰杀以分给生产队全体社员。我带着这张已经生产队长盖章认可的申请书去公社报批,当时公社畜牧兽医站的站长叫郑江舵(化名),他大概也是见多不怪,何况是一名知青来送的申请,见了我递上的申请书,非常爽气地签了字并署上日期。也大概我申请书下面的留白不多,郑站长写的字又特别大气,一联排的“同意宰杀”四个大字一气呵成,占满一行,也没有加标点符号,接着换行又是一行大字“郑江舵”,再换行署上日期,接着念真有点触目惊心:<br> 同意宰杀 </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 郑江舵 </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 1975年12月20日<br> 我见他批了“同意宰杀”忙收回了申请书,回到生产队交给了队长。队长看了啥都没说,就去安排杀牛之事,同时叫我做好名单,通知下去,傍晚各户到队部分牛肉。晚上熬“烂熬”(把牛杂碎及刮了毛的皮一起煮,直至熬烂为止)明天再分,还没有忘记吩咐我叫上队委会几个一起开会商量农事,夜间顺便大家喝几盅。<br> 好一个站长,竟然同意宰杀自己,这“同意宰杀郑江舵”七个字叫我如何忘怀。<br></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传奇之二:衣锦还乡</b></div> 这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br> 就在我下乡第一年的冬天,虽正值农闲,大约也过了元宵节,将近春耕了。一天,就听到村里戏耍的孩子们四下里奔走呼叫:“老三回来啦!老三回来啦!派纸烟呢!”老三是谁?他回来了值得如此这般张扬?派纸烟也值得大惊小怪?<br> 下面逐一交代这三个让我疑惑的问题:<br> 老三曾是村里的一个老乡,大约是三年前离开了这个村。那年头,没有粮票,寸步难行;没有介绍信,无地可以安身。他是怎么离开我们这个村的呢?解决了这个问题大约也就会明白“他回来了值得如此这般张扬”的疑惑。<br> 听老乡说,三年前,还没过年呢,队里发生了一起轰动县里的大事,就是由他而起的,因此他也就被带走了。有人说,他那真是自作的,自己出卖了自己,活该!也有人说,他实在真傻,只要到小卖部拿俩鸡子再去请一张重新贴上,不就没事了吗?<br> 原来,过了男大当娶女大当嫁的年龄还打着光棍的老三,一天闲着无聊独自拿着烟枪抽烟打发时光,烟抽到得意忘形之时,不由得想请人分享,可惜家中又没有他人,唯有门窗上贴着的标准像,他顺口还来了句:“……老人家,您也来一口!”于是他拿着烟枪嘴往像上送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激动手没有把握好分寸,一下子把门窗上的像捅出了一个洞。<br> 老三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这可是大罪啊!怎么办?怎么办!本分老实的老三选择了自首,他跑到大队书记的家,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述说了一遍,问书记怎么办?书记能怎么办?总不见得说一句“你又不是故意的,去大队小卖部请一张新的贴上去不就行了吗!”书记心想,老三还和谁说过?我这么处理了老三会不会以后又与别人说起,依老三的本分个性他肯定会这么做。那我不就成了包庇犯了吗?书记想着想着也背心发凉,如实向上汇报吧。<div> 书记先把老三打发了,让他什么也别动,回家呆着吧。书记不敢怠慢,急忙赶去公社,向公社书记汇报,公社书记第一句话就问“什么成分?”“三代贫农,本分得很,至今没有讨上老婆呢,穷得叮当响。”<br> 如果是其他成分,恐怕公社书记会马上决定带上武装民兵前去抓捕,但这个情况,如何处理?继续汇报总没错!于是一个电话摇到县里,县里回话倒是干脆:“这是……新动向,马上押到县里来。”<br> 这样,第二天就把老三五花大绑地带离了村,隔日又把老三押回,在村里开了个声讨大会,宣布了结果:三年有期。大队书记后来对大家连连说,我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大家乡里乡亲的。<br> 多年后,我与大队书记稍熟之后,我又问起这件事,他说这样的结果是他早就估计到的,只是大家都很熟,老三找到了我,我不得不那么做,不然倒霉的可能就是我,不过老三也是因祸得福,最后结果倒是挺不错的。<br> 老三回来如此张扬,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这三年太值了!因为在期满之时,劳改农场征求他的意见:如果愿意回家,我们就开出介绍信,让你回原籍落户;如果愿意留场,那你就是农场职工,你的户口可以留在农场,我另给你安排住房,每月可开资21.5元。这等的好事让老三喜出望外,这大概也是这位本分的农民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三年努力干活的回报,在这样的农场里,老三的农活自然要比那些来自城镇等地的人要强得多。自此,老三也成了一个有粮票有工资的人了,怎能不意气飞扬地回老家炫耀一番,这就是老三高调、张扬回村的理由。<br> 至于发纸烟,自是两个意思:一则因烟枪闯祸,记忆犹新、心有余悸,出事以来,从此不敢再碰烟枪。当年的烟枪已作为作案工具被充公,但烟瘾还在,现在有钱了,自然是抽纸烟;二则纸烟在农村人的观念中,是只有公家人才配享用的物件,而今我也是公家人了,自然起码的派头总是要的。当然,烟是金鸡牌的,谐音经济,那时0.07元一包,也就是一个大点的鸡子(鸡蛋)的价。<br> 三年前,由惊慌失措、胆战心惊到五花大绑、解押离村,不出三天;三年后,从大喜过望、精心策划、衣锦还乡,老三可是准备了三个月。<br> 后来,再也没有看到老三来过,应该是乐不思蜀吧,恐怕也解决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问题,拖家带口的没有先前那么方便了。<br> 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三是也!</div>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传奇之三:赌饭 赌蛋</b></div> 这却是一个引人哭笑不得的故事。<br> 人本性中的争强好胜往往被肯定为积极进取心,我以为,其实在人的内心深处上它和比赛、赌博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我在乡下看到过两类极为有趣又在其他地方罕见的比赛,称之为传奇应该也不为过。<br> 其一是吃饭比赛,又曰赌饭。没错,就是看谁更能吃下更多的饭。<br> 叙述吃饭比赛前先介绍一下我们乡下两种煮饭方式:一种是捞饭,其做法是:准备一天定量的大米,淘米之后将米泡半个小时,在锅里放入大量的水,等水开后将米放入锅里,不停地搅动,等到米煮到吃起来有一点硬心,立即将米全部捞出,米汤里放红薯或南瓜以当早餐;捞出来没有熟的米到午餐和晚餐时放到饭甑上重新蒸熟食用。还有一种叫做饭。同样淘好米浸泡半个小时,然后直接放在饭甑里,饭甑放在加了水的锅上,灶里烧火,米就靠饭甑底下的水蒸气慢慢变熟,仅仅靠水蒸气显然是不够让米变成饭的,于是不时地揭开饭甑盖往米上泼水,让米吸透水分,逐渐变熟。捞饭一斤米大约可以做出3.2斤饭,做饭一斤米大约仅2.8斤饭,这两种做饭方式做出的饭都是一粒一粒的米粒,比我们现在用电饭煲做出来的饭要含水量少,坚硬得多,也耐饱得多。<br> 具体比赛方法和赌资是两个参赛者每人从家中取来六斤米,由一户人家负责把六斤米以做饭方式做成饭,估计出饭16.8斤,平均分好盛出。与拼酒一样,一碗碗饭盛满摆成两行,一人一碗地吃,就吃白饭,没有菜没有佐料,先每人五碗,各自完成后再来五碗,不比时间快慢,就比食量大小,一轮接一轮,谁能够做到最后对方吃不下时自己还能吃,就是赢者。<div> 赢者不仅可以把余下的六斤米带回家,还可以带走剩下的饭。也就是说,胜者白吃了对方的米,自己的米完璧归赵,还获得了比赛胜利者的称号。<br> 我插队所在的村是个种粮为主却严重缺粮的山区乡村。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粮食,就是老乡的命根子,这种用消耗粮食的方法进行比赛,也可以称之为豪赌了。这种比赛对胃的伤害很大,因为做饭又干又硬,吃完后干渴无比,喝的水在撑涨人的胃,加上平日里吃不饱,这时常常撑得难受。这种比赛真可以称为饭桶的比赛,一语双关,十分形象。<br> 其二是吃蛋比赛,也称赌蛋。与吃饭比赛有些类同,两人参赛,每人各带20个鸡蛋,然后以水铺蛋的方式用水煮熟20个蛋,每人10个,与吃饭比赛不同的是吃蛋比赛比速度,谁先吃完自己份内的10个蛋,即是胜者,可以把自己带来的20个蛋带回家。有的人吃不完10个蛋率先因恶心认输,而吃完10个蛋的人常常出现蛋中毒现象,农民称作醉蛋,与酒醉、烟醉一样,常伴有眩晕、呕吐症状。<br> 米是农民赖以生存的粮食,蛋是贫困农民的小金库。在秋收后稍闲之时,这两样东西也还算能拿得出来,因此就有了这赌饭、赌蛋的奇葩比赛。赢也好,输也罢,其实这两类比赛的双方都是输家,没有赢家。比赛的名誉赢家赢了一顿暴食伤了身子,输家赔了粮食和家庭稀缺的现金调换物,唯一可以称道的大概便是给全村带来了一次观赏的活剧和议论的话题。<br> 这大概就是处在那极度贫乏岁月的人们,他们会为了一顿饱食,不惜以身体健康为代价。放在今天,这两类比赛绝然不会再有,也不负岁月已经度过了半个世纪!农村也不再是那么贫穷落后,农民更不是那么眼光短浅、竟会做出如此荒唐举动的农民。</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