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春》小说连载二，（2022年7月27日）

兰馨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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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喜悅的夏至

蘭春雙腳的解放賦與她的心靈以新生命。喜悅的足跡印滿前廳後院私塾田野和山崗。本來富足的生活更注入了四濺飛奔的歡樂。

蘭春生於民國之初鄉村富紳之家。家道殷實，家族龐大，人丁興旺。母親賢慧父親能幹。父親與前妻育有四男一女，前妻已過世，蘭春的母親是續弦。蘭春七八歲後才有了弟妹。她出閣之前這段歲月是充滿母愛更充滿父兄之愛的歲月，是足以溫暖她支撐她一輩子的最美好的歲月，是金燦燦的歲月。

這段日子裏最令她懷念的莫過於過節了。大家族平時熱鬧過節更熱鬧。

年復一年今又夏至。

這是重要節氣也是農村的大節日。人們忙完夏收忙夏種。一環緊扣一環，裏裏外外一派繁忙。這期間父親把海鮮店和肉店交待給幾個兒子掌管，他要全力應付田間事務，因為這是家裏的主要經濟來源，非他坐鎮不可。每年這時家裏必請來一二十個短工邦忙。他們多是本鄉本土的裏親外戚，家道較清貧，父親很懂為人之道，工錢伙食從不虧待他們，因此他們總是有求必應招之即來很樂意來。

　今天要開鐮了。按老規矩這一天東家的午餐很豐盛。早上的活也不太重，所有的幫工們齊刷刷站在同一塊稻田裏，揮動鐮刀先割出大約一畝地來就收工了。午餐回來吃。父親在午間笑盈盈向各位敬酒，感謝他們能來幫忙，謙遜地說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但請多多包涵。午餐辦得很實在，好讓大家結結實實吃飽了有充足體力幹活。過了頭天，幫工們的午餐和下午的一次點心都直接送到田間地頭。

　這天雞剛叫過頭遍，大廚房已是灶堂通紅炊煙嫋嫋。幾十斤大米飯在摞得高高的籠屜裏熱氣騰騰著，撈走乾飯後的米湯又濃又稠，正好作早餐粥。鹵鍋裏沸騰著的醬紅色鹵水裏擁擠著豬下水豬頭香乾五香八角生薑，一旁大盆裏用自家釀造的米酒糟醃制的紅糟魚紅糟肉香醇醉人。蒸氣裹挾著香氣從廚房向外四處彌漫。漸漸彌漫到了蘭春屋裏，恰好蘭春一覺醒來想要起夜，她貪婪裏地嗅嗅，唔——，好香啊！茶花幾點了？茶花的夢鄉裏也正香飄萬里哩，只聽她咀巴嘖嘖響，一翻身又響起了輕盈的呼吸，她可不想這麼早就告別美夢。蘭春輕輕起來到闈幔後方便了，順便看了看牆上的鐘，正好鳴鐘當！的一聲時針正指著四點半。

　蘭春有些興奮。她知道今天是收割的頭天，格外隆重。這一天她會倍受父親重用，因為今天父親的兩餐點心都由她專職負責。從田間到家中少說有好幾裏地呢，對於一個半纏足的女孩來說這任務可不輕鬆。但是她給父親作事總是又盡心又細心，父親就中意她。這孝心讓小女孩在眾兄長面前很是受用。兄長們也因此對她格外疼愛。

　現在起床還太早。蘭春舒服地躺在竹席上枕著冰冰的竹枕頭，猜想著母親今天會給父親作什麼點心，青紅老黃酒燉蹄膀？墨魚幹燉上排？不管什麼點心，反正都歸她給父親拎去，想到這兒蘭春就像自已吃到點心似地心滿意足。她又想今天穿哪件衣服呢？今天家裏人多，要讓自已形象光鮮。蘭春愛打扮，衣服總是穿得恰到好處，若有一絲不合身她定要裁縫重新改過。她把自個兒的所有夏裝想了個遍，想來想去，最後決定藍底小白花夏布上衣配黑色香雲紗褲，涼快耐髒又大方得體，這套行頭蘭春穿著真的很漂亮。其實蘭春穿什麼都好看，因為她五官周正皮膚白皙線條勻稱。

　依妹啊該起來啦。唉！蘭春響亮答應了一聲就翻身起來了。茶花茶花，她使勁推醒了茶花，茶花還沒睡夠呢。快起來，今天有好多事呢。

　上午十點左右，日頭有些灼熱。蘭春茶花一前一後穿行在細窄的田埂上。蘭春身著嫩綠色薄綢杉褲（母親說穿這套更好），腳蹬母親親手作的黑色直貢布布鞋。茶花的上衣是小姐的一件舊衣杉，紅底起小白花，大紅已褪成粉紅了，褲子也是小姐穿舊的黑香雲紗，衣服雖舊卻整潔涼爽可人。她們一人戴著一頂尖尖的竹斗笠，遠遠望去，金黃無垠的一片稻海裏跳動著一嫩綠一粉紅，時隱時現著。

　蘭春拎著點心盒，她不放心茶花拎。茶花手挎一隻空竹藍。點心盒很精美，用細竹篾編制漆成朱紅色，共三層，最下層是蟶乾枸杞豬肚湯，中間一層是涼拌空心菜和蒸紅糟魚，最上面是滿滿一大碗红米飯。蓋子蓋上後嚴絲合縫，寬寬的提柄兩側恰好把盒子緊緊卡住，拎著四平八穩的，湯不易溢出。蘭春走一段後茶花懂事地來接換手。

　蘭春輕輕舒口氣放眼望去，田野風光無限。

　但見無數尖尖園園的斗笠像大貝殼般在金色的稻海裏沉沉浮浮，多像海邊的景致啊，海水金光燦爛。剛剛還密匝匝傲然挺立的片片金黃，幾袋水煙功夫就俯伏在地了，轉眼間又沉甸甸上了人們的雙肩。為了搶時間，一部分先就地手工脫穀，人們在已收完的稻田裏擺放好多手工打穀鬥。這是一種簡易的脫穀機，下面是木制的四方形鬥，當中向下斜放著一塊長形木板，板上有粗粗的紋路，一捆稻子被高高舉起又重重甩向木板，穀粒就嘩啦啦脫落在方鬥裏，方鬥的上方三面用布幔圍嚴，以防止穀粒四處飛濺。打穀鬥裏嘭嘭的打穀聲，鐮刀卡喳卡喳的收割聲，人們歡快的笑聲，街坊鄰里姑嫂妯娌叔伯兄弟間調皮的打情罵俏逗樂聲，都在傳遞著同一個喜悅，豐收的喜悅。豐收是農民們最大最盼望的喜悅。他們正被喜悅熱烈擁抱著。

　蘭春被田間的忙碌和歡快濃濃感染著。她來到父親坐鎮指揮的地頭，忙把飯盒遞給父親後就跑去看手工脫穀，嚷嚷著也要動手打，好吧來吧，大人給了她小小的一捆，她使出渾身勁卻打不下幾粒，哦，原來這是好累的大力氣活啊。可不是嗎？茶花有自知之明，人家興致勃勃晃動小竹藍撿稻穗去了。　光陰在人們的忙碌中飛奔，轉眼夏收結束。最後一批金黃黃的稻穀還晾曬在寬敞的穀場上，田裏已在翻耕了。接著要播種晚稻。一擔擔稻穀除了自已吃的，更多的是挑到省城去賣。蘭春家的穀擔有標記，每根扁擔上都用毛筆寫著粗大的名字，是父親的別號。這就是父親稻穀的品牌。米店只要看到扁擔上的標記就知道是誰家的貨了。米店對蘭春家的稻穀是有多少收多少，品質一百個放心，知名品牌，免檢。　人們忙累了。夏至這天要好好品嘗豐收的滋味。這天家家都要作夏餅和鼎邊糊（鼎即鐵鍋，福州話裏保留了許多古漢語的痕跡）。提前一天就要把新收割的早稻米浸泡上了，泡軟了才好磨成漿。天還沒亮，所有大大小小的水磨就馬不停蹄地轉起來了。不少人已在我們家最大的石磨前排起了隊。家裏沒大磨的街坊們提著大桶小桶說笑著耐心等待。石磨直徑有一米多，磨十斤以上才好用它，不然米漿還不夠在磨盤底鋪一層哩。水磨太大了，不能像小磨那樣操作法。大磨磨柄一端用吊在高高房梁上的粗麻繩提著，人手握柄另一端轉動磨盤，這樣又輕鬆又快。十來斤米漿半個時辰就能磨好。這個大磨可是家裏的大功臣哦，逢年過節作各種年糕，平日裏作鼎邊糊，磨大麥粉黃豆粉等等皆是由它鼎力相助喲。　蘭春和茶花今天起了個大早，為的是趕在別人之前把漿磨好，早早好把第一鍋夏餅和鼎邊糊先送給八嫂等近親們分享。每家都會讓別家分享，親情所至風俗所至也。誰家最早作出來都會得到鄰里誇獎的，這是主婦們最愛聽的。孩子們個個興奮雀躍，串東家串西家，吃了這家吃那家。別人家的總比自家的好吃。夏餅有咸甜兩種味。甜的簡單，米漿里加紅糖，是純正的甘蔗紅糖，煎出的餅柔軟溫潤。或加白糖，煎出來的餅晶瑩潔白爽口。茶花幫著弄甜味的，小胳膊賣力地在大陶盆裏使勁攪拌。她最樂意幹這活了。咸的花樣就多些了。加蔥花的，加韭菜和蝦米的，加豆芽菜的，加什麼都行，只要主婦能作得出來。蘭春幫著作咸的。她很麻利地幫大人們洗完該洗的作料和菜。然後就圍在灶邊饒有興致看母親作鼎邊糊。這是技術活，不是誰都能作得來的。母親將新鮮花蛤（一種南方特有的海鮮貝殼）海蠣幹蝦米細肉丁芹菜大蒜等一起先油鍋炒八成熟後再加適量湯水，湯水燒開後米漿沿鍋邊轉一圈蓋上鍋蓋，過一會兒掀開蓋，米漿就熟了，用鍋鏟把熟米漿鏟落到湯裏，如此重複多次，湯水與米漿數量恰到好處時這一鍋就作好了。蘭春最欣賞母親轉米漿的動作了，只見手臂優美地沿鍋邊輕巧地一轉，米漿就在鍋邊完整均勻地粘掛上一圈，不厚也不薄正正好。掀起鍋蓋時只輕輕鏟鏟，熟米漿會像蛋捲似的落到湯水裏。像蛋捲是最高境界，名糊卻不糊。笨主婦作的就是一塊塊的，而且厚薄不勻，那就是名符其實的糊了。母親的手藝總是讓人讚不絕口。家裏人口多的要作很多鍋，往往媽媽剛在作第二鍋，孩子們已風捲殘雲般把第一鍋全搞定了，媽媽們汗流夾背做來不及吃。蘭春和茶花按大人吩咐，先把自家作的第一撥夏餅和鼎邊糊端給八嫂二嫂家等近親們分享，然後自已才開始享用。媽媽呢，總是吃苦在前享樂在後了。　到傍晚，心滿意足的人們開始聚會在天井或大門口場院裏乘涼，數著星星看月亮。海闊天空，家事國事天下事，聊齋水滸三國志，才子佳人甘國寶釵頭鳳玉堂春荔枝換江桃......講者沉醉聞者更醉。醉人的夏至之夜，豐收之夜，多情溫馨之夜，你讓人如此流連忘返。

【未完待续】

摄影：兰馨阁楼

秋捷毕业于三山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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