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边陲，我最后一次归队

孤鹜落霞G

文字 孤鹜落霞G

图片 网络及老照片

配乐 雁南飞

探    亲    回    放

上山下乡，我和小伙伴们来到北国边陲，走上高高的兴安岭。聚集于大兴安岭广袤原始森林里的知青朋友，无论出发于上海这个区那个区，浙江这个市那个县，或者国内其他省市，大家全都乘坐专列而来。与此完全不同，上山下乡结束时离开大兴安岭早的早晚的晚，当初同一拨来的陆续获批成行，走得零零散散。我离开较早，尚无明显响动，最后一次探亲归队并不知道全国知青正面临沧海桑田一般的变化。

我的情况就从“最后一次探亲”说起吧。雁南飞，每回到家，父亲单位长潭水库职工宿舍空空荡荡，父母照常上班。这地方离台州黄岩县城50里，是山区，我刚刚看罢边关林木森森，到家又见山环水绕，白天大部分时间独守空房。

计入归队途中消耗时间，这次探亲假还剩好些天，不料我和母亲发生口角。她为三个儿子操心，我为自己前途焦虑，在饭桌上说着说着彼此嗓门大了起来，气氛突然变坏。我决定提前离家，这种情况老家人说“争执出门”，非常糟糕。

返程照例经过上海闸北看望爷爷奶奶。和天下绝大多数老人喜欢孩子一样，我去了，他俩总是笑逐颜开 : 孙儿远行万里，见面稀罕着呢。

我睡楼下，堂哥有事非忙不可，连夜分称一些紧俏副食品，有咸鱼、虾干，还有一些蔬菜，整理打包，分别标示。上山下乡每户可留一个，托妹妹去千里之外插队落户的福，他进菜场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弄来这些东西，代买或送礼亲朋好友沾光。

上海外滩老照片。

如果说堂哥手中握着小权利，帮助人或巴结别人机会多多，那么我们老家知青办掌控我们命运大权，病退、困退等，这些年总由其审批拍板。我有病难以在大兴安岭高寒禁区生活，要求病退却不予理睬，母亲和继父对于找门路打交道都是木讷人，从来不去活动。在同学帮助下，我给关系人送了一包糖果，照现在看，那时候送礼甚至比不上如今办婚事发礼包。极少数人得以批准返城，其中独生子女本来就允许留在家里，当初也给划拉去，仰仗自己会闹和家人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早早返乡。这些，同在兴安岭上奋斗的伙伴们都看得明明白白。

晚八点躺下，听堂哥在三四米外角落里窸窸窣窣，鱼腥气和蔬果味一阵阵传来。我本心绪乱，这一来更加睡不着，辗转反侧。

一次次来上海养成个习惯，傍晚爱去距离很近的共和新路旱桥上看火车。所谓旱桥，是架在平地上的大石桥，长且雄伟，跨越铁路干线，进出上海北站的列车在底下隆隆开过。看桥下铁路两边活动栏杆一次次放下，又一次次抬起，放闸时两边人流开泄交汇蔚为壮观。上山下乡前看到列车隆隆向北，车厢门外踏板上还挂着急于进京的学子，穿着黄棉袄，在凛冽的寒风中坚持。每趟列车爆满，有的人无法挤进严重超员的车厢，迫不急待不顾一切，不知能坚持多久，坚持多长的路。上山下乡期间，春节探亲潮汹涌，看到车厢一个个也被塞成沙丁鱼罐头，哪怕没座位整天整夜站着，站肿了脚，知青朋友们照样南来北往走。过旱桥跨过苏州河，便是上海最繁华区域，西藏路、南京路、淮海路、金陵路、外滩的情况我看得滚瓜烂熟。最爱趴的是外滩情人墙，最爱逛的是南京路集邮公司。囊中羞涩舍不得买邮票，就傻乎乎地欣赏，尽管如此，期间我搜集到包括知青上山下乡在内的许多纪特票。

当年所集邮票。这些客货轮国内最先进，我从上海出发去大连坐的长征号客轮也入选特种邮票。

轻     风     送    航

在闸北逗留时，街坊有事相托，让我把北方来探亲的女孩小洁带到大连。大连虽然不是目的地，但有她亲戚做中转站。奶奶怕有闪失没答应，我说不要紧的。

小洁12岁，不怯生。其实孩子这么大完全有能力单独行动。念小学时，我十岁独自从台州出发经杭州来上海，杭州火车站不卖给票，特意找个大人带着，后来我把大人甩了。一人逛西湖，在杭城大学教书的舅舅舅妈丝毫不担心。

轻风送航船，出吴淞口，海天相接。因为三等舱紧俏票没买着坐四等舱，高低床大通铺，满屋子人。 小洁说，“咱‘打娘俩（音）’，我有一副新扑克牌。”一问才知，她说的“打娘俩”，是我们从台州一直玩到大兴安岭的扑克游戏“争上游”。扑克牌是知青在寂寞山头的朋友，男老乡两副牌并做一副“争上游”，可带劲了。女老乡特爱玩“24点”——双方各抓两张牌放一起，代表四个数字，以加减乘除自由处置，使之等于24，谁快谁赢，玩得很文静。玩过“打娘俩”接着聊天，和孩子一起反璞归真，我胸头闷气消散许多。她小学快毕业，我说，你们将来也要上山下乡，有可能离家很远，不一定有机会读大学。她说，走得越远越好。我诧异，问她有没有哥哥姐姐，她说没有。“咋会这么想，难道多学点知识不好？”她嘻嘻嘻笑:“骗骗你的，我还小，将来事情将来再说。”我告诉她不算小，我们连队基干机民兵张玉兰初上兴安岭才15岁，我开推土机的师弟梁国胜也15岁。

大连火车站。

探亲归队有三条途径可选，反之亦然。第一条经上海、天津、齐齐哈尔，再坐慢客从齐齐哈尔进入大兴安岭；第二条经上海、哈尔滨、齐齐哈尔；第三条经上海坐船到大连然后齐齐哈尔。前两条全线坐火车硬座，接连转乘，六七天难睡着极累；春节前后一两个月，途中排队改签更是人流如潮，往往转乘困难在候车室里过夜。坐轮船行进速度慢点，能美美地睡一觉，还能享受亲近大海的快活。“海水无风时，波涛安悠悠（白居易《题海图屏风》）。”“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乐府诗《长歌行》）？”“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背诵这些古诗，能让人忘却长途奔波的劳顿，背井离乡的辛苦，学业荒废的惋惜。

过道和船舱，看模样听说话，我发现有知青和我一样北上归队，我没去打扰。我同学有的在新疆，有的在内蒙古，有的在黑龙江……也有和我一样在兴安岭上。自从走出校门，往日伙伴校友天各一方，无论去了农场、兵团以及插队落户，或与我相仿在筑路队、林场，绝大部分没再联系。

春到兴安岭，呼玛河水化化冻冻。

早    春    二    月

绝对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归队。

山头信息传递不畅，我并不知道沟里连队有人早已回家顶替父母上班。所谓顶替是针对知青返城实行的政策之一: 父母有工作单位的，任意一方提前退休，由困退知青接班，这样自我消化，自行解决。我父母年富力强，提前退休他们压根没想过。无论如何，大返城信号弹一年多前已划过天空，岭友，乃至全国上山下乡知青正越来越多地投入行动，“雁南飞”图景次第展开，逐步形成浩浩荡荡之势。

送别我在高寒禁区的第九个冬天，像1970年被批准光荣上山下乡一样，我也收到一份通知 : 同意办理病退手续。筑路队机关和我同时收到通知的还有上海知青姚卫国，他困退。各走各的，我俩比大部分知青早回乡。

十年前，我在医生叮嘱不能干重活的情况下走上兴安岭。因为自愿报名上山下乡，最初我咬紧牙关坚持，背过大树，挖过桥涵，开过推土机……因为伤痛难忍，迫不得已，给山外包括家乡知青办在内的各级部门写信求救，一次次恳求不见丝毫回音，是边疆组织帮助我渡过最艰难的岁月。到1979年，我至少已经五年没动笔写信提要求，眼前的病退通知书，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大兴安岭林业机械筑路总队医院，知青返城之前体检。放射科大夫宋凤羽眼睛瞄着X光片问:“有女朋友吗？”

“有，”我回答。

“她知道吗？”

“早就知道。”

“股骨头坏死末期！”宋大夫说。股骨头坏死被称为死不了的癌症。

呼玛河边留个影。

时光倒回1974年，上海长征医院，一位主任医生根据X光片在我病历卡上写 : 左髋股骨头缺血性坏死，活动受限，尚能行走……情况恶化时拟行关节置换术。医生交代，熬得住尽量时间熬长些，熬不住才换假关节，这是不得已。其实支边出发前我就知道股骨头已经开始坏死，走到长征医院我熬了五年，走到病退返乡已熬过十年。

知青老乡问:“你走她不走，咋办？”

“牛郎织女呗，反正在这也难见面。”

“将来老了呢？”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历史性一刻，大返城运动和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一样波澜壮阔。

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映山红即将满地铺开，落叶松和白桦树正酝酿着绿遍千山万壑。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早春二月的江南景象正迎面扑来。火车汽笛鸣响，我又想起大连、大海和上海，准备再坐一次船。

此刻应该赋诗一首。

（七绝·返乡）

兴安岭上十年整，

林木森森罅隙明。

青涩已随流水去，

雁呜声里踏归程*。



探亲，最后一次归队，咱岭友乃至全国知青经历相似情节各异。太多太多故事将消失在岁月的烟霭中。

注

*雁呜声里踏归程——这是众多知青朋友结束上山下乡回家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