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中午,随着气温升高,沙漠里变得燥热起来。我们爬到一棵大树下,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意识宛如游丝般地颤动,飘飘忽忽,时有时无,终于什么感觉都消失了,灵魂似乎飘得很远,很远……</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感到了一阵清凉,意识仿佛重回肉体,神智又渐渐恢复。——黄昏降临了——赭黄色的布幔不知什么时候被揭去,天空变得湛蓝湛蓝,像天鹅绒般地柔和,风不再肆虐,傍晚的凉风轻拂着我的脸脥,空气也似乎变得格外清新。</p> <p class="ql-block">我吃力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只见我的同伴靠着树干,半欠着身体,手里抓住一根木棍,警惕地望着树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到了:几只丑陋的秃鹫,瞪着散发出幽幽凶光的眼睛,鹰瞵鹗视般地盯住树下的两个奄奄一息的人,不时发出令人发疹的怪叫。</p><p class="ql-block">据说,这是一种专吃腐肉的动物,它们从很远的地方就嗅到了我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死人般的气息了,逐味而来,就等着我们断气,由活人转化为尸首,它们就会马上飞扑而下,用弯曲如钩的喙、铁钩般的爪,撕扯,刁啄,吞啮我们的血肉,不用多久,我们的身体将会化为一缕缕布条和一堆白凛凛的尸骸。</p><p class="ql-block">我骇怕地关闭了那条“缝”,等重新睁开眼睛时,我戳了一下同伴,用手做了一个挖坑的动作,意思是:我怕,若我先死,你要挖个坑把我埋起来,不要让它们撕咬我的血肉!</p> <p class="ql-block">同伴摇摇手,让我不要怕,他的嘴巴歙动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只要…有一口气…,我们也要…”</p><p class="ql-block">也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临近死亡前的心境复归宁静,我一下子想得很多,想得很远,首先想到了我的另一半——她,一个淳朴的工人的女儿,她不顾政治压力、家庭反对,不合时宜地和我这个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弃儿”相爱了,在那样艰难困苦中,她以百般的柔情抚慰着我这倍受创伤的心灵……</p> <p class="ql-block">我还想到了上海年迈而孤苦的祖母,是她含辛茹苦将我哺育成人,她一定天天坐在石库门后门,等着邮递员的铃声,盼着孙儿的来信,我仿佛看到了她痛苦、失望的神情……</p><p class="ql-block">我更想到了远在台湾的父母,是他们给了我生命,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没有给过我任何亲情和关爱,只有给我无尽的烦恼与不幸,我怨恨过他们,甚至诅咒过他们,但此时,我真的好想他们……</p> <p class="ql-block">想着桩桩往事,怀着沉沉的遗憾,看望着明净纯色的蓝天,苍翠碧绿的枝叶,金黄连绵的沙海……世界是如此的美好!蓦然,求生的欲望一下子变得那么强烈,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p><p class="ql-block">我把目光移向同伴,他也似乎沉浸在某种境界中,神情专注而平和,也是突然由宁静转为亢奋。沙漠中清风微起,在强烈的求生欲念的驱使下,我们开始了生命的最后一次冲刺。</p> <p class="ql-block">也许是上苍保佑,命不该绝,那天傍晚,我们竟然顺着一堆堆的毛驴粪,爬到一个维吾尔老乡的羊圈旁,也许是看到了生的希望,紧绷的心,立刻松弛,一口气舒缓了下来,意识一下子飘散而去——昏了过去。</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潮热的湿气,带着草腥气,在我的脸部慢慢弥散开来,意识仿佛重新回到了体内,我勉强将眼睛翕开一条缝,迷糊中只见一双充满温顺的眼睛——那是头母羊!正用怜爱的眼神注视着我,嘴唇吐着着绿色的草沫,朝我脸上喷着带着青草味的潮气,见我动了一下,伸脖发出“咩”的一声,接着羊羔们也发出“咩咩”的叫声,奶声奶气,此起彼伏——充满生命的呼唤!</p> <p class="ql-block">恍惚中,我感到——我们得救了!紧绷的神经又一下子松弛下来,突然失去了弹性,而意识又重新如游丝般地颤动,飘飘忽忽,终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灵魂似乎飘得远很远。</p><p class="ql-block">处于临界状态的生命系于一根细丝,一会儿似乎牵不住了,要断丝而去,飘走了,飞散了……</p> <p class="ql-block">一会儿又好像拴住了,隐隐约约,颤颤悠悠,忽然冥冥黑暗之中仿佛有了一丝光亮,悠远处模糊地有一种声音在召唤,“咩”、“咩——”,羊用颤抖的嗓音在真情呼号,接着,四周“咩”声骤起,此起彼伏,高应低和 充满我的耳管,飘荡的意识似乎一下子被拽住了,飘忽的灵魂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将生命的缆绳紧紧地缚在了肉体躯壳的锚桩上。</p><p class="ql-block">听着这羊咩声声,心里不觉震颤:那充满挚情的啼鸣是如此饱含激情,乃至总是带着生命的颤音,声音只有发于肺腑,出自真情,才会颤抖,看来,不只人类是这样!</p> <p class="ql-block">接着我感到,我的头被扶起,我看到了一双布满皱纹,慈祥而急切的眼睛——那是一位维吾尔族牧羊人。</p><p class="ql-block">获救后,我俩在羊圈的干草堆里静养了几天,喝着维族阿爹为我们熬制的带有浓浓苞谷醇香和羊奶羶味的稀饭,倾听着那温情的羊咩声声。</p><p class="ql-block">我为大自然竟会赋予这种生灵如此富有人性的叫声而感动:带生命颤音的羊咩声,和人类称呼“妈妈”的发音太接近了!不管是羊羔奶声奶气的啼叫,还是老羊那饱经沧桑的嘶鸣,都充满对母爱的感恩,对生命的呼唤,假如没有这种竭尽生命真情的呼喊,那个黄昏将会是我们生命的终点。</p> <p class="ql-block">经过静养之后,维族老人把我们送到宿营地,营地的人们已集体停工,四处寻找我们,并且通过“七道半井”求救。</p><p class="ql-block">凭着那两袋胡杨树碱,赵云浮脱掉了莫名其妙的帽子,戴上了“学习积极分子”的桂冠。我也蜕变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p><p class="ql-block">我们确实像某些昆虫一样抽出自己的灵肉之丝,编织出一个生命之茧来,并成功地完成了一次蛹化、蜕变的痛苦过程,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形式,我因此获得了一笔取之不竭的精神财富。</p><p class="ql-block">感谢救命恩人维族阿爹,感谢充满人性的羊咩声声,感谢同伴赵云浮先生</p> <p class="ql-block">经过这一场生命“意外”我和赵云浮先生成了患难之交。</p><p class="ql-block">事过之后,我们又去找过那位维族阿爹,只知道他是沙雅二牧场的牧工,但无奈我们提供的线索有限,再加上他们的放牧是流动的,很难找到这位可敬的维族老人——我们的救命恩人!</p><p class="ql-block"> 我们只能无功而返,但那位给我们第二次生命的维族老爹够我们感恩一辈子!</p><p class="ql-block">我在老赵的“搀扶”帮助下,艰难地走上了讲台。</p><p class="ql-block">后来,老赵到自治区新华书店担任领导,我艰难地走上讲台。老赵痴迷于他的书画,遂成为新疆书法协会会员,新疆的许多新华书店都留下了他的墨宝。我喜欢舞文弄墨,时有作品见于报端,不久便失去联系。</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赵云浮先生50年代的照片上过《人民画报》)</span></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调回上海,老赵也落户上海,20年后的一次街头邂逅,让我们重新接上了头,之后保持联络,经常相聚,我们是患难与共的朋友,他是我亦师亦友的长者。我们都被生活之火“烫”过,但我们不约而同——仍然喜欢——火——生活!</p> <p class="ql-block">我们又一次成为搭档:老赵的书画集收录的我的诗文,老赵参加书画比赛也会让我给他提供原创的诗词、联句。</p><p class="ql-block">惺惺相惜,互夸互赞:我夸老赵的字俊逸端庄,他说我的诗文写得富有神韵。</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的诗歌《梅柳颂》编入《赵云浮书画集》)</span></p> <p class="ql-block">2010年,世博会在上海举办,我俩有了创作对联长卷的构想。我几十次进出世博会,为上海世博会的所有场馆撰写了326副对联(有的场馆有重复)。撰写好之后,由老赵抄录,老赵精益求精,不顾八旬高龄,在一个多月里,用蝇头小楷,笔笔不苟,字字着力,竟然抄了4遍之多,大功告成之后,经过装裱,长卷竟长达34.6米,赠给了世博会。记得,当年我撰过一副对联纪念此事:“昔日,遭厄运大漠戈壁一对患难友;今天,逢盛会上海世博两个幸福翁。”</p> <p class="ql-block">那年,老赵不幸罹患间质性肺炎而突然撒手人寰,呜呼哀哉,斯人已逝!</p><p class="ql-block">还记得他80寿辰之时,我曾撰词祝贺:《水调歌头·贺赵云浮先生八十寿辰》</p><p class="ql-block">“耄寿北庭翁,蔼蔼长者风。德高望宏,百事澹然心虚空。花甲又添廿载,龙眉白发朱颜,浩然志在胸,握得香凝笔,信手走蛇龙。 </p><p class="ql-block"> 曾鏖战,又屯垦,不邀功。壮年万事不顺,勤勉寸心公。秉直淡泊宁静,从不思慕名利,暮年归沪淞。再活三十年,寿比南山松!”</p><p class="ql-block">谨以此文感恩那位素昧平生的维吾尔族阿爹和那充满人性的羊咩声声,并以此告慰天堂中的赵云浮先生。</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赵云浮先生为我抄录了《新亚诗词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赵云浮先生书画</span></p> <p class="ql-block">由我创作的诗歌《你们和我们》,老赵很喜欢,他曾多次抄录,我也很喜欢他的字,至今还保留多幅,墙上还挂有他的墨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