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家族纪实小说“我所知道的祖辈父辈”第25、26 作者:高高

兰子

<p class="ql-block">二十五. 2002年春 ---- 烟雾弥漫的火车</p><p class="ql-block">二零零二年春,我从加拿大回国探亲。这一次又是因为从小对我特别好的姨父癌末去日无多。那时我毕竟经历的生老病死还并不太多,这个打击经受不住,在加国坐立不安,不见一面实在心里太难过。想想癌症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我们这个大家族颇有几个亲人是被这个魔鬼夺去了生命。</p><p class="ql-block">老爸提出回河北老家,我也欣然接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越来越珍视亲人间可以见面的机会。人一入世就百事缠身,如有可成行的机会一定不要放过。</p><p class="ql-block">我和老爸在大同看望过了姨父一家,又来到北京。老爸从北京先行坐火车回了老家,而我在北京与大学同寝室同学欢聚两日,自己乘火车去唐山。谁知那天送我的同学把火车站记错了,到了火车站发现去对的车站也赶不上火车了,无奈之下同学给我买了张汽车票去唐山。我当时并没有国内的手机,有些心慌,到了唐山找不到接我的人怎么办?借了同学的手机给叔叔打电话,电话是婶婶接的。我发现跟亲戚们沟通起来十分费劲。我在这边说:“婶婶你好,我是XX,现在事情有些变化……” 还没说完,那边一句:”接去啦!“ 啪的一声放了电话。我在这边急得冒烟儿,再打过去:”婶婶你好,你听我把话说完……” 那边又一句:“接去啦!” 啪的一下又挂了。我一次一次地打过去,就是一句: “接去啦!“ 没有一次听我讲话的,实在沟通困难。这一次一次的都是长途,那时的话费还很贵,借人的手机打的,怎么好意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长途汽车。幸运的是,长途汽车就经停唐山火车站。到了车站下了车,我在车站广场上乱逛。血缘真是一个十分奇妙的东西,忽然看见一个人倚着栏杆站着,就是感觉那是我叔叔。我走过去打量他,问一句:“是叔叔吗?” 实话说,除了七叔小时候在我家住过还比较熟外,其余几个叔叔我根本分不清。叔叔也十分有趣,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一句 “走吧!”,扭头就走。我想是没错了,急忙在后头跟着,跟他上了一辆附近的农夫小卡车。车一开不得了,原来车斗都里铺着床被子,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亲戚。车一开失去了平衡,扶着车帮全坐了起来,呼啦一下子冒出了好几个脑袋。车还没出车站就被警察拦下了,也不知做了什么交涉,过了一会儿大家又嘻嘻哈哈跳上了车, 一路开到了河北老家。</p><p class="ql-block">这次最大的安慰是去看了二婶。二婶在二叔去逝后又再嫁了另外一个教师,看得出来再嫁的老先生人也不错。他们住在一个农村二层小洋楼里,生活稳定舒适。二叔的儿子刚刚娶妻,新媳妇也很精干。一九八四年我们回来时,二叔的儿子还只是一个七ˎ 八岁的小男孩儿,因为二叔住院二婶陪侍没人照顾他而成天在老家和各家的孩子们厮混,如今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二叔泉下有知一定颇为欣慰。在老家我们见了各方亲戚还逛了集市,十分开心。也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又回唐山火车站坐车回家。那时还是绿皮火车,我和老爸买了卧铺。第二天一早醒来,我们起来梳洗了,坐在下铺没事干。很少与老爸有独处的时候,老爸平时就是个闷葫芦,这时也只好尴聊。他吸了一口烟徐徐地吐出来,幽幽地说:“你的爷爷,他本来是北大毕业,如果留在北京发展会前途无量,却为了我们回家乡生活。他一辈子一天好日子没过过 ……” 我听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养大了我们十个孩子,太难了,在那个年代里 ……” 我还是不知该说什么。”你二叔那么年轻就没了。我走了,他就是长子,帮着拉扯那么一大家子,自己教书也很辛苦。他那么早走,太可惜了 … 他是被累死的……” 我默默地听着。“你的爷爷奶奶都是死在三叔四叔的怀里。爷爷走的时候我在挨斗,都回不去……” 我听着。“三叔以后的孩子都没受过教育了,都是农民,我都没有帮到他们……” 我知道,否则电话不该那么难打。 “这一次回家,我给叔叔们留了一点儿钱 ……” 这回我知道该说什么了,急忙机灵地补了一句: “我是不会告诉妈妈的!” 老爸似乎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徐徐地喷了出来。火车还在隆隆地开着,我隔着烟雾看着老爸,似乎明白他那个巨大的胸腔里到底装着什么。那里面装着他和爷爷奶奶亲切的对话,那里面装着他和弟弟妹妹沟通的声音,那里面装着他对这片生长热土的牵挂和思念,那里面装着他身为长子的重任和遗憾。这么多年他一直身处外地内心却从来没有与这一方土地剥离过,即使他从一个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P事的漠然长者,即使他与这片土地之间,横亘着六十年波折坎坷的人生。</p><p class="ql-block">二十六. 2016年10月 ---- 光影</p><p class="ql-block">二零一六年十月,乐亭老家四叔家的院子里。</p><p class="ql-block">是的,为什么总是提到这个时间 ---- 二零一六年十月?因为这一年,八十多岁的老爸被诊断出了胰腺癌晚期。两个孝顺的姐姐瞒着老人真相,拿着诊断书咨询了各大医院各个专家,结论都是无法医治,让老人少受些罪,安详地走吧。姐姐们断了医治的念头,带着父母到东北跟姑姑们的一支大家庭欢聚,到北京与老友们聚会,又回到了乐亭老家,与继续繁衍在家族根源之地的兄弟们以及他们的子孙相聚。我抛下了美国患癌的丈夫,尚幼的孩子,繁重的工作,匆匆飞回国与父亲做最后的团聚。</p><p class="ql-block">秋季的暖阳透着小阳春的和煦,照在小院里的柿子树上。老爸坐在木凳上,慈祥地望着地上的一只小乌龟。这只小乌龟被堂兄养在一只小盆里,偶尔拿出来放放风。此时它慢吞吞地爬到老爸脚下,抬起头来看着老爸这个庞然大物,沉默无语。这段时间老爸除了食欲稍减之外,并无明显症状,所以他和老妈对自己的病情一无所知,还在纠结于如何将两只蓝雀儿到集市上换两只黄雀儿。这两只蓝雀儿是上次堂兄上太原时带给他的礼物,但他总觉得这两只蓝雀儿叫声不如上次的黄雀儿好听,心心念念要换成两只黄雀儿。老爸在生活中十分节俭,但是闲暇时喜欢花鸟虫鱼,这方面偶尔透露出一丝王家大少爷的小资风情。</p><p class="ql-block">老爸离家六十多年,是什么让他在困难重重的生活捆绑中只要一有机会就往老家跑呢?是的,是一个家族血脉的磁场。在这里,他不是那个处处顺着妻子的丈夫,不是那个为了一家五口的一日三餐围着两尺高的蜂窝煤炉子用一只秃了毛的鸟毛扇子扇着炉火熬稀饭的孩子爹,不是那个对三个女儿的成长ˎ 培养ˎ 发展内心着急外表漠然的老爸,不是那个在闻G中被邮街、被揪D被关牛棚的屈辱的教师,不是那个将自己的赵树理研究文稿以及一世的才情沉入粪坑的落魄才子,不是那个没有成绩被排挤ˎ 有了成绩被质疑的职场官员。在这里,他曾是太爷爷家族复兴的希望,是爷爷血脉传承的梦想,是万众瞩目的王家大少爷,是被两个母亲捧在手心里的至宝,是两个过继姐姐疼爱的弟弟,是弟弟妹妹的主心骨,是家族队伍里的将军,是英俊潇洒的海军战士,是令人艳羡的大学生,是村里少女们内心倾慕的对象,是满腹诗书在国家级刊物著书立说的才子,是手握实Q又不会摆谱的T级国家干部。在这里,他能闻到熟悉的泥土的芬芳,能吃到童年所熟悉的饭食,能看到脑际中扑面而来的祖辈的身影,能听到父母来自大地深处充满慈爱的呼唤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傍晚的天空在几棵瘦树的映衬下透出一抹浅淡的青灰。晚餐过后,老爸说:“去咱家祖上开药店的地方看看。王家的药店只为悬壶济世,不为赚钱。“ 堂兄一声吆喝,大家拿衣裳招呼孩子,热热闹闹钻进了七ˎ 八辆汽车,一时浩浩荡荡地向乐亭县城进发。</p><p class="ql-block">入夜的乐亭新县城街道洁净宽敞,商厦林立霓虹闪烁,不输大都市繁华气概。车队驶入一条静谧小街,老爸忽然大手一挥:“就这儿了!“ 大家纷纷下了车,静立在路旁。这条小街毫无特色,两边的建筑也是推翻新盖,并非百年老屋。是什么让老爸认定就是这里?是老爸脑际中准如GPS的第六感,还是稳如信鸽般的神奇定位?夜幕之中,老爸八十多岁的高大身躯如家族的一桩定海神针,稳稳地伫立在前。侧影高鼻深目,发梢微卷,依旧相当英俊。身后的家族子孙带着对祖辈的敬仰,如一列肃穆的士兵,沉默地立在身后。夜幕早已降临,街道上车流沙沙驶过,车流的灯光将路边的树木枝叶剪影缓缓地划过漆黑的夜空,一如历史的长河带动人世沧桑不可阻挡的驶过,一时离奇迷幻,一时魑魅魍魉,一时绚丽明奇,但无论如何,永不止息。</p><p class="ql-block">三个月后,老爸高大的身躯訇然倒塌,默然仙逝,魂体相离。家族的细史和一世的乡愁,隐藏于老爸宽大的胸怀中悄然带走。躯体化尘化土,终究会回归自然。灵魂化风化雨,化光化影,于亲人的思念中,或轻隐于一抹江山浅笑,或略助于一番风雨轻摇。</p><p class="ql-block"> (全文完)</p><p class="ql-block">作者:高高 (兰子的小妹兰亭)</p><p class="ql-block">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p> <p class="ql-block">全家在太原武宿机场送回国探亲的小妹兰亭返美。</p> <p class="ql-block">父亲和他的弟妹们。照片选自母亲的书“照镜子”。</p> <p class="ql-block">父母在乐亭老家和家族亲人们游玩于渤海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