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旗袍(文/何大草)</p><p class="ql-block">为了让十五岁的法国穷女孩撩起中国富公子的情欲,杜拉斯为她准备了一件真丝的裙衫,开领很低,色泽鲜艳,磨损得几乎透明。再戴上一顶平檐男帽,这个少女斜靠在湄公河渡轮上的样子,就成了一个经典的造型,谁都认得出,她是情人,是简·玛奇,是可能的60年前的杜拉斯本人,早熟、妖冶,漂亮的母兽。</p><p class="ql-block">感谢上帝,中国公子没有为她置办中国旗袍,不然,她真会魅力荡然,成了一个丑八怪。旗袍,不是谁都穿得。</p><p class="ql-block">电视里,经常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穿了旗袍,在中国的名胜古迹招摇而过,恕我亲热地骂一句,都像是些《西游记》里的妖婆子。</p><p class="ql-block">谁说越民族越世界呢,旗袍分明就是一个例外嘛。博尔赫斯说,上帝为每一个人写了一部圣经。不过,上帝却只为中国的女人设计了一件旗袍。也许是西洋人的髋骨太宽了,可即便是日本女人穿了旗袍,也依然有那种我们错把日语认做中文的滑稽,怪怪的,就是不熨帖。</p><p class="ql-block">旗袍的美是和谐的,却也是排外的,旗袍的无名设计师,不仅是天才,而且是天人,他一定给旗袍打下过看不见的印记,日本女人、朝鲜女人、越南女人、马来女人……一穿上旗袍、我们就能认出来,她们不是中国女人。</p><p class="ql-block">旗袍的美是内敛的,却又不完全是古训上的“和光同尘”。西洋女人的张扬是很难箍入旗袍的,她们的丰腴、性感,还有夸张的锁骨、前胸后背上的雀斑,都只有暴露在阳光下才会自然。舒展。而日本女人过分的柔顺、恭谨,也只有华丽的和服才能恰到好处地消解,旗袍只会徒增她们的拘谨和谦卑。</p><p class="ql-block">旗袍的内敛是遮蔽,从领口一直遮蔽到踝骨;旗袍也张扬,旗袍的张扬不是暴露,却是泄露,春光乍泄,一条岔从脚踝裁开到腰杆。因为遮蔽而有了隐秘,因为泄露而增添了想象。她大大方方示人的,是美目巧盼;她被裹住的,是丰臀细腰;她挑逗人的,却不是透明。一个穿旗袍女子的行走,一定是徐徐的,款款的,是款式的款,是徐娘的徐,脸上写着的是风韵,那条岔里飘着的是风情。只有中国字写出来才这么舒服、安逸、“风”和“情”,就是旗袍飘动的下摆,兼容了色和灵。</p><p class="ql-block">旗袍是不能天天都穿的,就像上品的玫瑰不能月月都开放。西服可以天天穿,因为西服已经成了制服。时装自然也要日日上身,不然又怎么与时俱进?旗袍是能够压在箱底的,就像玉总是贴肉隐藏,时间长了,有体温了,有浊色了,也更像是一块好玉了。那口箱子最好是一口藤箱,没有过漆,也没有加进檀香或樟脑,旗袍躺在里边,就如同在安静地睡着了。睡了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河流都改道了,大树都枯死了,她醒不醒来,都还是一个睡美人,还是比所有的时尚更年轻。</p><p class="ql-block">一辈子都拥有一件旗袍的中国女人,是不会老的。你七十岁了,你用不着像杜拉斯那样喃喃自语:“别人更爱我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你只需说,“这件旗袍跟了我五十年了,她现在都还适合我。”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七十岁了,你还适合她。女人七十岁了,还能和一件又内敛又张扬的旗袍和谐与共,她怎么会衰老呢,即便她白了头发也白了眉毛,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也是干净的,新鲜的,有红润的光。</p><p class="ql-block">当旗袍收藏起来的时候,也像把一个人物收藏进属于她的小说。《红楼梦》故事的朝代是模糊的,然而曹雪芹的世界已经是旗袍的世界。活在他心里的佳丽,也一定都是穿旗袍的佳丽吧?多少年了,《红楼梦》的书页已经被抚摸得发黄、发皱、发腻,可十二钗还是水灵灵的十二钗。也就是说,她们任何一天穿着旗袍从书中走出来,我们的眼睛都会发亮,会说:看,这些女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全文摘自:何大草《失眠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