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二十一. 2016年10月 ---- 大胖子和小瘦子</p><p class="ql-block">二零一六年十月,我们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聚集在河北老家。这一天老爸提出要去见一个相亲故交。老爸每次回老家都是明星级待遇,爷爷王育之一脉的子子孙孙呼朋唤友欢聚一堂,老爸照相坐C位,宴会上做开场发言,出门前呼后拥,再加上自身形象魁梧高大,走在众乡亲之前就象是大干部下乡视察。对此老妈总是挂着一张素脸拧着一股别扭劲儿,那表情就象是在说:“暂且让你风光几天,等回去别想再这样!”所以那天老爸说要去见老乡,众人自然不敢怠慢,呼啦啦一大队人进了这位老乡的家门。这位老乡十分兴奋,热情地跟老爸坐在沙发里兴奋地叙旧。他们俩坐在一起外形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 一个身形巨大,一个十分瘦小。极大的反差让两人坐在同一长沙发上的场景相印成趣。这时觉得农村老乡们生活还是辛苦,干农活的老乡的确比退休之后就含贻弄孙颐养天年的老爸消瘦许多。</p><p class="ql-block">从老乡家回去后别人都没啥,我们仨姐妹却起了争议。原来我们家老大看到瘦小老乡家十分简单,就偷偷塞给了他五百元钱,回来后质问我们为什么看到老乡家里这么简单却不给钱?我家老二是领导,具有全局观念,认为老乡家已经送了礼物,我们亲戚这么多,每家都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小孩子也给红包,但并没有每家给钱。如果给了老乡钱,是不是亲戚每家都要送钱才合理?而我由于在国外生活多年受西式思维影响,从不认为塞现金是正确的方式,甚至十分抵触给小孩子红包,认为这会让孩子形成不劳而获的习惯。我自家孩子每周给二十块零花钱,还得洗碗洗衣服才能得到。而且如果碰到像我这种敏感清高型人才,客人进了我家之后就给我塞钱,我会觉得客人注意到了我家的简陋,其实有伤自尊,心里并不会很受用。圣经上说施比受有福,老大乐善好施古道热肠,但受者心里不一定享受。也许老乡就是习惯崇尚极简生活,没必要我们偶然去一次就打乱别人的生活节奏。总之一个结果:我和老二对瘦小老乡都心怀感念,但都没想到给钱,没觉得这层关系跟金钱有牵扯。</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是我们离乡的日子,一大早堂兄他们一大溜车就等在路边。这位老乡也备好了几箱老爸爱吃的琵琶虾之类的海鲜候在路旁。这自然是老乡的一番深情厚谊,但估计昨天老大的五百元钱也让他上了心,一大清早赶个早海市,把送行这件事办得十分漂亮。</p><p class="ql-block">老爸在和他热情寒暄叮嘱保重之后,上了第一辆车离去了。我看到瘦小老乡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用袖子擦擦眼睛,似乎是抹去了眼角的两颗泪滴。</p><p class="ql-block">二十二. ** 那些年 ---- 猪头肉和四十三只臭虫 **</p><p class="ql-block">老爸老妈被双双分配到长治之后,一定过了一段十分平静而又甜蜜的新婚生活。可惜好景不长,一九六五年,轰轰烈烈的运动热火朝天地开始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爸首当其冲又被冲击。 </p><p class="ql-block">在这十年期间,老爸被关N棚,被P斗,被邮街,总之那个年代的种种花样他都经历过了。但他是那个曾经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漂泊了六年的前中国人民H军战士,在面对这场人生历练的时候,他将自己复原之前面对大海静坐三天所立下的人生格言“海纳百川,荣辱不惊”做得非常到位。他把自己多年的研究精髓 ---- 赵树理研究文稿,系上石头沉入粪坑,开始坦然地接受人生对他的历练。 </p><p class="ql-block">多年之后他在自己的文章《年轮》中对他被邮街的经历是这样描述的:</p><p class="ql-block">‖ 大年初一早上,九点多种,好像有汽车停在了大门口。我们趴在窗上看,见有几个红为冰进了大门。我还没反应过来,妻一把把我拖回: “快!准是邮街!快穿衣服!把厚毛衣穿上!皮小大衣呢?也穿上! “几个红为冰进了屋:“走,上车!” “去哪里?” “上去就知道了!” 我对这一切都习惯了,看了妻一眼,拎上牌子就走了。那时我们 “H帮”人每人都有一个面板样的大 “广告牌”,象现在的名片ˎ 身份证一样,随时在身边,一到 “场面上”,自己就挂在脖子上,牌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和头衔。我的头衔是 “反Gm修正Zy分子“,名字上打着红X,果然是邮街,共三辆卡车,两辆等在公路口,这一辆是来接我的。一上车,见校长ˎ 副校长已经在上边了。我将牌子在脖子上挂好,就并排跟他们俩站在驾驶室后边。车上就我们三个人,也没有人 “关照” 我们。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地区邮电局的 “当Q派” 游街,只因我校那留校的副S令和邮电局的司令是同学,就走了后门,把我们也捎上游一游。我校只有马车,还享受不到这汽车游街的福。这副S令也够能干的了。</p><p class="ql-block">车向城里慢慢开去,但走了不远就停下来了。原来是因为我们校长个子太小,站在驾驶室后边仅露个头,牌子也看不见,风光不成。只见一个红为冰上来,把车上一个空油桶垫在了他的脚下,这下他比我俩都高了,中间突出,象个 “一把手“了。这时突然妻在车下喊: “帽子!” 我回头一看,一顶戴耳的棉帽扔上了车厢的后半部。我看妻在地上比划着,意思让我快戴上,但我没有马上去捡,因为我看到校长脚下的桶很不稳当,车一开,一晃荡,他若栽下来,这高血压的老头可就没命了。我一只手护着他的后腰,不敢离开,心想,等车上了公路,稳当了再说。不想妻以为我不敢去捡,她急了,一踩后轮,一下子翻了上来,捡起了帽子,按在我头上,又一翻身跃下去了。我惊呆了,这一向被我称为 “小姐身子丫鬟命” 的妻,要是平时上这卡车,还得我连拖带抱才能上得来的 ……</p><p class="ql-block">车一进城,开慢了,正式邮街开始了。这时我才仔细看了看前边的车,一看差点儿笑出声来:邮电局的 “当Q派“们都穿着戏服,身披紫ˎ 红官袍,腰挎玉带,头戴乌纱,两只大耳朵帽翅左右晃着。有辆车上还有乐队,民族的,他们一吹打,”官儿们“ 就扭起来,一会儿是 《大H航行靠舵手》,一会儿是《老俩口儿学毛选》,真叫人哭笑不得。边扭边喊打D我们的口号。有一次喊打D我的口号的时候,头衔上竟冠以 “反Gm学术权威”,真高抬得没边儿了,成了专家教授级,真不好意思了。‖</p><p class="ql-block">老爸的这一番言语,将人生中不堪回首的这一幕居然用诙谐调侃的语调写出来,有些地方还让人笑喷,实在是颇有胸襟。这里面还有一个高光亮点十分抢眼 ---- 老妈的表现。在闻格期间,多少泰斗级人物忍受不了这种屈辱而 “自J于人民” ,其中不仅有外界的强烈冲击,更有家人的背叛。多少人在外面被P斗之后,因为给家人带来屈辱和牵连,回到家里看到的是冷脸听到的是冷语,更有甚者配偶忙不迭离婚子女忙不迭跟父母断绝关系,让被批者再也得不到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而老妈不仅没有反而一心挂念自己的丈夫游街时脑袋冷不冷。平时连瓶子盖都哼哧哈呀半天拧不开的娇气包,居然不顾一切一个鹞子翻身跳上卡车将棉帽给丈夫戴上,这种女中豪杰行为实在忍不住为她拍手叫好。更为出彩的是,那天邮街老妈居然一直骑着自行车一路跟着(话说这位姑奶奶在我上小学时还一骑车就哼哼呀呀扭来扭去骑不利落,不知在我还未出生的那个邮街时段是怎么车技突然飙升的),还顺道拐进了一个大年初一罕见开门的菜铺买了半斤韭黄,待老爸游完街之后送上一杯热开水,还埋怨老爸别人在喊打岛你的时候你自己为啥不喊,牛掰个啥?不喊会吃亏的!然后两人开始开开心心包过年的三鲜馅儿饺子。此时看来,父母在浩劫之年的高端表现,实在令人钦佩。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小辈的眼里,这两口子谁也见不得谁。老爸从来对老妈的各项情绪演绎不理不睬漠然处之,而老妈对老爸的各项坏毛病,如不肯洗脚,如随地吐痰,如在家不出声一出门说话贼大声之类气得头疼牙疼肚子疼。眼见着这两口子日子过成这局面了,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咋还不离?其实这两人的情感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牢固的根基,如植物在土壤下面庞大的根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极度深植互相缠绕,尽力地从生活中吸取养分提供给对方,这种深度广度密度契合度,一定连他们自己都撕罗不清楚,更不是我们这种无知小辈所能看到的土壤表层这般浅浮。 </p><p class="ql-block">在老爸被劳G的日子里,有一段时间每天驾一匹高头大马犁地,熟人同事见了他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有所牵连。但是这一天,一个瘦小老乡在漫天的大字报中看到了老爸的名字,虽然身处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外省小城市,瘦小老乡还是觉得这个人就是咱们家乡的王家大少。那时瘦小老乡做为驻军部队的战士驻扎在附近。入夜,瘦小老乡硬是用各种办法接触到了老爸,在确定这人的的确确是王家大少之后,跟老爸说:“我马上要回家探亲,你有什么需要带的?” 那时候老爸已长期跟老家断了联系,而瘦小老乡自己并不认识,只是瘦小老乡从大字报的名字上猜想这是家乡知名的王家大少而主动与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老爸接近,这番深重情义,真是比山高海深。要知道瘦小老乡当时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在当时那个政治气氛下,趟了此番浑水如被外界所知,是有可能前程尽毁的。在万般感念之下,老爸修了一封万金家书,请瘦小老乡带回老家,为父母报上平安。后来得知在缺医少药的农村,那时爷爷王育之已癌症复发忍受着巨大的病痛煎熬。这一封万金家书,算是爷爷在人世上最后的安慰。</p><p class="ql-block">老爸就在 “海纳百川,荣辱不惊“ 的状态下,度过了那十年,他曾被关押在一个填了坑的土厕所里,早上醒来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四十三个臭虫。他一一捻死,之后还轻松地说:”奇怪,我咋没觉得痒呢?“ 那时人命关天屈辱受尽,估计皮肉的感知也钝了。他也曾被关在牛棚不准回家,却趁着春节看守回家过年的时候自己偷偷跑回家拍电报让已躲回太原娘家的老妈回来跟自己一起过年。他也在隔离期间嘱咐老妈每次去看他时给他带猪头肉,专要别人不爱的猪鼻子部位,觉得那块皮筋骨脆最好吃。老爸就是这样在人生的大苦里饷自己以微小的甜,平平安安熬过了十年。文G结束之时,老爸不仅毫发无损,还把自己养得珠圆玉润,从此外号除了 “大个儿”,还多了一个 “胖子”。 </p><p class="ql-block">之后,老爸脱离院校进入政界并且职位飙升,一九七四年调入省城,我们全家搬进了广场东边的红楼。 </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p class="ql-block">作者:高高(兰子的小妹兰亭)</p> <p class="ql-block">刚大学毕业新婚时的父母亲。选自母亲的书“照镜子”。</p> <p class="ql-block">80年代的全家福。选自父亲的书“东行漫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