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p><p class="ql-block">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p><p class="ql-block">——(贺知章)《回乡偶书》</p><p class="ql-block">我终于回老家了。</p><p class="ql-block">家里坝子外面种的树愈发苍翠葱茏,一棵是黄葛兰,开花时,繁茂的枝叶间钻出纯白色的小花,花朵并不起眼,颜色并不娇艳,但香味却让人如痴如醉,闻着那味道入眠,做的梦都是甜的。可,花开不逢君,君归不见花。另一颗是香樟树,她跟旁边的邻居不同,不止花是香的,连果实、叶子、枝干都是香的,但她的香味是浓烈而内敛的,。两棵树上都有不少住户,知了、斑鸠、蜘蛛、还有毛毛虫……黄葛兰是祖父种的,香樟树也是祖父种的,祖父离世十一年多,当年她们跟我一般高,而今已高过楼顶了。</p> <p class="ql-block">在黄葛兰树下,是我前几年带回来的两盆茉莉,没人打理,长势并不好,但并没有影响花期,就这样,每天开几朵,要开到初秋去。宋代诗人江奎曾在自己的诗歌里表示,若自己修花史,会将茉莉列作人间第一香。一阵微风将这馥郁芬芳暗送,余香萦绕。我喜欢摘几朵,泡在水里,杯底暗香流。</p> <p class="ql-block">旁边的花椒树也丰收了,老太太摘花椒时手被刺扎肿之后就不管了,说树被麻死了就活该,哪个让它扎人。我说,那我来。老太太全程特别夸张地给我描述这件事情的可怕程度,需得全副武装、小心翼翼才行。不过我好像因为皮厚还是有前车之鉴什么的,很顺利地就把剩下的花椒摘完了,还顺带给树胡乱地修了一下枝。</p> <p class="ql-block">二楼的阳台上种着我的各个品种的多肉,奶奶尽她最大的努力让它们不被干死,因为我的奶奶实在对养花提不起兴趣。它们无拘无束,肆意生长,倒也显得自在。</p> <p class="ql-block">奶奶不喜欢种花,唯独喜欢种玉米,而且种得特别好。她还会种两种,一种水果玉米,专门留给我们吃,一种杂交玉米,用来卖或者喂鸡鸭。她每年都要给我们炫耀她丰收的果实,然后我们就回家帮忙收玉米。她除了玉米种得好,其他的果蔬差不多跟她养的花一样,长势好坏,结果多少,甚至能不能成活,都得看植物们自己的造化,于是植物们也随了奶奶的佛系,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愿意结多少,就结多少,反正她自己也吃不了多少,反正她也不拿去卖,反正儿孙们都不在家……</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们的奶奶七十几岁了,是个特别胆小的农村小老太太。她害怕蛇,害怕蜜蜂,害怕斑鸠,甚至害怕毛毛虫,所以她很多地方都不敢去;她害怕高血压,害怕低血糖,害怕感冒,甚至害怕胃胀气,所以她很多东西都不敢吃。她老说谁谁谁又生病了,哪哪哪又添了新坟,表面上是在闲聊别人的事,但我们都知道,她是自己心里在害怕着疾病和死亡。但我们的奶奶也很勇敢,她不怕苦不怕累,把五个孙子拉扯长大,如今她仍然经常感叹,说我们小的时候日子不好过,跟着她吃了很多苦,太可怜了,可我们知道,她的日子,比我们苦多了,所以,她也是了不起的小老太太。</span></p> <p class="ql-block">这样的小老太太,一年四季都守在老家,种着几块自留地,养鸡养鸭养狗养乌龟。她说,房子没人住会垮,地没人种会荒,狗儿没人喂会饿。我们回家她显得十分高兴又局促不安,她总担心我们嫌弃她不干净,总担心我们被蚊子咬,总担心她做的饭菜不好吃,总担心自己不够周到,其实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只需要健健康康地做一个快乐的小老太太就已经很好了。</p><p class="ql-block">我从前以为的孝顺,是尽心尽力地侍奉左右,但后来我发现这样的方式倒会让她觉得不自在。我们的奶奶好像更喜欢围着我们转,给我们做饭、点蚊香、买好吃的……事无巨细,即便是打趣拌嘴,她都是那么开心。后来我们都渐渐心照不宣地承认了这种尽孝方式的效果,芝麻小事也大声叫上一声“奶奶”,然后看着她乐呵呵地为我们忙忙碌碌。他们这一代,奉献带来的幸福感远比享受更踏实。</p><p class="ql-block">顺从其心意,让其以能体现自己价值的方式度过余生的时光,也是一种孝顺。</p> <p class="ql-block">看到奶奶满楼顶的玉米,我的手就痒痒了,想起小时候,奶奶为了让我们麻玉米,可谓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文的武的都不管用。那个时候,我们哪里想得到为大人分担劳动呢,我们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才能在小沟里抓更多的小鱼。</p><p class="ql-block">现在不大想抓小鱼了,想做点正事,不过奶奶倒心疼起我们来了,不让我们干,但我们一向喜欢跟长辈们反着来。我不听她劝坐在地上就动了起来,<span style="font-size: 18px;">老灶房里开始飘出呛鼻的炊烟,我知道,奶奶在烧火做晚饭了,而且有硬菜,不然她是不会烧柴火的。于是,为了不辜负奶奶的豪华晚餐,</span>我信誓旦旦,说要承包奶奶整个屋顶的玉米,不过在没有借助解放鞋加板凳的“麻苞谷神器”的情况下,不一会儿,手就起泡了。跑到楼下跟老太太邀功,反倒又被骂一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老太太一边埋怨我不听话,一边身体却很诚实地从冰箱里拿出大西瓜切给我吃,甚至在把西瓜递我手上的时候还在说:不听话,喊你跑到楼上去热!我哈哈一笑,接过冰西瓜,跑到外面啃了起来,她说:一天嘻嘻哈哈的,哪里有个大人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奶奶的西瓜冰冰凉凉的,此时太阳已经慢慢西垂,暑气也慢慢退去,啊!老家的西瓜都这么甜啊!</p><p class="ql-block">西瓜皮扔给母鸡,一会儿就啄干净了。</p> <p class="ql-block">有一说一,奶奶做的饭菜的确不好吃,不过我们吃得很多,吃完饭后,我们陪着奶奶到公路上走一走。天边的晚霞烧得正浓,蓝灰色的天空被余晖映照得一片橙红,仿佛一只火凤凰从东边的天际掠过来,颇有凤吐流苏带晚霞之景观。那霞光把山、水、村子、人,都映成了橙色。晚霞颜色多变,形态各异,也转瞬即逝,不一会儿就不见了。时光在太阳每天的东升西落间匆匆,我们一边看晚霞,一边跟邻居婶婶们摆龙门阵,一会儿摆今年的收成,一会儿摆我们小的时候,一会儿又摆球球(球球是表婶家的一只串串狗)……大家想摆什么,就摆什么,晚风微微吹过,带来的是家家户户玉米丰收的味道,还夹杂着夏日干燥的泥土的气息。村里的公路早已装了路灯,五十米一盏,歇凉散步的人也很多。邻居们看到我们,总是寒暄那几句话,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什么时候开学呀,回来耍几天啊啥的。对老太太,更多的是恭维的话,说她了不起,带出了五个大学生,带出了两个人民教师。这样的“教育成就”,在我们老家,确实还算不错了。虽然我们也只是平凡世界里的普通人,但她心里时常为自己的孙子们而骄傲,她带出来的孩子们一个个都懂事明理,长得茁茁壮壮,这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价值和意义。</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奶奶用上了“脱粒神器”,我拿上最近在看的书跑到楼上去陪她,说今天手痛,就不干活了。结果老太太说:“你笨噻,哪个喊你用手嘛,用这个。”我说我得看会儿书,结果她就说她要做饭去了,还说用胶鞋手不会痛。我合上书,想了一下,觉得这个老太太似乎别有用心。然后我居然莫名其妙地干起活儿来了,这大概就是童年记忆的神奇魔力吧!</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奶奶又在喊吃饭了,收工!我望着屋对面的山,依然跟我小时候一个样子,没高一丈,也没低一尺,可总归有些什么东西发生变化了,我确信有些东西早已发生变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