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山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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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山公馆的空房间很多，但那间最大的客房从没闲置超过三天。

今天是第三天。

萧梧赶走了绕着他打转的大狗，拎起长水管，拇指抵在管口，水流便开了花地呲出去，落在快烧着的草皮，还有他的脚背上，微乎其微地缓解了他脚心的火苗。

他把自己从那双破旧的布鞋里解放了出来。他倒是很想把身上的马褂一并脱掉，可最后也只是多解了两粒一字扣。

芭蕉树上的蝉放肆吵闹，却不及汽车引擎霸道。声音愈发近了，萧梧调了个头，看见公馆的私家车驶入大门，而后在他十步外的空地停稳。

管家像是寻着了花蜜的蜂子一样迎了上去，点头哈腰地把车里的女人接了下来，公馆的丫头也急忙跟上，尽力抻高了手臂，为女人撑一顶阳伞。

只见阴影下的女人浓妆艳抹，一张珠圆玉润的脸，穿的是件萧梧还未曾见过的华美旗袍。那副被塞在华美旗袍下的身型已初现臃肿，想必起床着装时是费了功夫的。

萧梧只觉奇怪，这旗袍瞧着不像新衣，也不是合身的款型，太太怎会挑了它来穿扮。

少顷，车后座又下来一个男人，萧梧隔着下降的水花看去，意外地多看了那人几眼。

瘦削的男人从萧梧视线中走过，烈阳之下，热浪摇移，那男人苍白得几乎蒸发，又轻飘飘的，但身条却挺拔舒展。

一株长在悬崖边上的青竹，萧梧心想，又细，又冷，可质地坚韧。

蓦地，男人在萧梧面前站住了脚，转头看向萧梧身后的地方。可那儿明明什么也没有，萧梧回头检查过了。再转过来时，又见男人盯住了他一双赤足。

萧梧当下便把鞋穿了回去，因为他忽然念起管家的教训，下人就得有下人的规矩，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的左脚鞋昨天开了线，今早被他潦草补了一下，现下一穿进去又有要崩线的征兆，鞋底与鞋面之间咧开几条缝，活像耄耋老叟那一张到处漏风的嘴。

少爷发了笑，却是不予置评，径直走到前头去了。萧梧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男人接管了丫头手中的阳伞，太太顺势挽上他的胳臂。

他低回脑袋，细想男人的长相，只觉那模样似乎有些混血，就和男人身上那件荷叶边束口的云杉绿衬衫一样，都有股子西洋画的味道。

“叫人把云谨少爷的行李都搬到南楼最大的那间房去。”女人愉悦地命令着：“让厨房晚上多做些好菜，要补身体的那种。”

萧梧听着管家心领神会的连连应声，挑出一个轻慢的笑。

瞧啊，少爷入住的第一晚，就要“持枪上岗”了。

蝉山公馆的老爷死得早，便有了许多少爷。

少爷是穿西装的男人，穿长衫的男人，也可以是叼着烟的男人，肤色黝黑的男人，甚至可以是蓝眼珠的男人。但他们都必须是年轻的男人，英俊的男人。

少爷们搭乘私家车，来到人尽皆知的蝉山公馆，然后挽着太太，语笑喧阗地从绿得出油的草坪边走过，踏着平坦的地砖，一路走进那扇藏在罗马石柱后的西洋雕花门里。

接着，这位少爷会住进公馆最大的那间客房，至于住多久，太太不说，下人不问，少爷不知道。

横竖等到了真离开的那天，少爷就独自提着箱包，从原路下山去了，或是被人，从公馆的后门送走。

“啪！”

忽然脆生的耳光乍响，萧梧瞧眼去，只见刚刚还如沐春风的太太已是一脸戾气，丫头面颊上浮现了三道血痕，还在惊惶地向太太认错。

“吩咐了多少次，叫你们把那狗看管好，少靠近泉池！它那些腌臜口水净滴入池子去了，要我喝畜生的口水么？！”

萧梧侧目，望见公馆的黑皮狗正蹲坐在泉池旁甩舌头。

那是满城无人不知的蝉山地下泉，整座山就这么一处，被圈入了蝉山公馆的地界，还特地用汉白玉修了个华贵的池边。这泉的水质极佳，太太平时梳洗，沐浴，饮用，泡茶待客全从这泉里打水，下人和老爷生前最爱的狗自然是没资格碰上一碰的。

丫头犯了错，被罚曝晒至日头落山，其间没人为她求情，包括收到了她求救目光的少爷。

太阳就快落山时，她躺在过分湿润草皮上，看了一出模糊不清的晚霞。

午夜月高，蝉山泉池边上放着两只空木桶。

池里泡着萧梧。他脱得精光，衣物就随手搭在泉池旁的碑石上。

这里的斜对面便是公馆主楼，太太住的屋子。此刻偏窗内灯还亮着，打得窗上的彩色菱形玻璃一片通透璀璨，犹如最鲜艳的毒蛇身上的鳞，在黑暗的丛林之中静静蛰伏。

蓦然间，楼上响起了女人毫不遮掩的急促笑声。

太太是吩咐过的，入夜十点后，不准下人在这附近晃悠，原因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她在屋内和人导欲宣淫，好不快活，连天的骚声媚语却是糟蹋了主楼外依山傍水的好夜色。

上面紧锣密鼓，萧梧却在楼下置若罔闻地搓洗着小臂上的汗垢，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旁人若见了，定要把他当成个聋子。

他不是那未经人事的童子鸡，对太太这样放纵情欲的女人也毫无兴致，加上在这地方多次的“磨练”，如今的萧梧早就对楼上的苟合百毒不侵。只见他迅速搓洗一番，便轻车熟路地撑着汉白玉池边，跃上了地面。

今天，他的工作就差最后一项没有完成了——将两只水桶打满，然后提到锅炉房去，用作太太明日泡茶的水。

二伏的暑气实在熬人，才刚洗完澡，萧梧又觉得快要闷出汗来。他也不着急穿衣，照习惯甩掉身上水滴，弯下腰便在池子里打起水来，楼上那比夏虫还讨嫌的浪叫似乎就在此时有了降温的迹象。

待两只桶子都装满，床笫之间的那些事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可窗子里竟又飘出了涟漪般的西洋乐。

萧梧腹下登时发起酸来。今晚他在锅炉房干活时热得快脱水，便多喝了些凉茶，此时一听这催人尿下的音乐难免有所呼应。

两军激战，居然还留有闲心摆弄唱片机，看来是少爷不够卖力了。萧梧一边念着，一边玩味地笑，随后从自己身下的雨林中摸出了蟠龙木，对准桶子，痛痛快快地把这场被催促的及时雨落了下来。

撒完尿萧梧打个激灵，转头迈开了步子去拿石碑上自己的衣裤，只是刚回过身，他抬眼便望见了太太房间那两扇大开的偏窗。

它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推开了。推窗人，就是本该在床上伺候太太的云谨少爷，现下正背对着屋内，静立在窗边，身上依然穿着云杉绿色的真丝衬衫，但上面已经被褶皱爬满。

素白窗纱在云谨少爷身后撩动，少爷的面部叫黄栌色的灯光占去一半，清冷的月光占了另一半，只是两半里都找不到半片温存。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萧梧，就像大戏院二楼雅座上的看客，专挚，但揉杂着审视。

萧梧心猛地一悸，一时间竟粘在了原地，连裤子也忘了提。

这大约是他此生中第二次赤条条地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连最隐私的身体部位都被一览无余——第一次还是他从娘胎里被接生的时候。

忽地萧梧大梦初醒，背后已是一层冷汗。自己方才的举动恐怕都已经叫这少爷瞧了个一清二楚，如今只要少爷一个转身，将他的大逆不道说与太太知晓，那他的下场定然不是被罚曝晒一日就能轻松了结的。

半晌过去，萧梧的呼吸愈发沉重了，可他竟也像少爷盯着他那样，逆着那目光，直直望了回去。

若在野外见过对峙中的野兽便明白，狭路相逢，先挪开视线的一方就是认输。

青黄色的流云卷了又舒，载不动满盘银月，于是悄然流走。忽然间一双涂着火红丹蔻的手伸了出来，白而丰满的胳膊马上勾过云谨少爷的脖子。

太太要凑到窗边来了。

萧梧脊背一凉，心道糟糕，再怎么躲藏也快不过一眨眼的速度，可须臾之间少爷拥住太太转了个圈，就这么把人拦在了中途。

萧梧看见太太小鸟依人在少爷怀里，听见她撒着娇对少爷说，要你补偿我，陪我跳舞，然后扬起了脸向少爷索吻。少爷低脸下去，两条人影便在窗前缠绵起来，渐渐移动。

窗纱摇了摇，最后完全静止，那幅画面已无人入镜。

萧梧捡起衣物，还有自己刚才掉到地上去的呼吸频率，匆匆拎着两只水桶走了。

回房后，他从床下拖出了一口皮箱。这虽然是只皮箱，但一看就是被水浸泡得很了，皮面毁得厉害，锁扣螺眼里都是锈迹，就是摆在路口估计也不会有贼会惦记，可萧梧却把这箱子宝贝得紧。

他清点了箱子里为数不多的行李，然后又把皮箱塞了回去，睁着眼，在又挤又硬的板床上干熬。他在提防也在盘算，要是待会儿管家来捉他受罚，他就索性拼了命地逃出这蝉山公馆去，即便没个去处，也好过把命搭在这里。

然而约摸一个多钟头过去了，下人房外仍是只有沸沸扬扬的虫鸣。

莫非云谨少爷没有把事情报告给太太？

一屋子山呼海啸般的鼾声，如今竟也像使人心安神定的福兆，终于，萧梧阖上沉甸甸的眼，就此睡了过去。

只是在混乱的梦境彻底占领他的意识之前，他脑子里忽将蹦出个念头。

少爷歇火的那么快，不会那方面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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