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知青故事

熊建军

<p class="ql-block"> 回忆我的知青生活、 </p><p class="ql-block">1.进入农村 </p><p class="ql-block"> 1969年1月6日,我们1100多名学生,乘坐专列,离开家乡内江市,上山下乡到了简阳县。父母家长们火车站送别的喊声和哭声早已飘散 ,到农村了,心中一片茫然。 </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很年轻,最大的18岁,最小的15岁。 </p><p class="ql-block"> 知青们到了简阳城,县政府准备了一个欢迎仪式,台上县领导人激昂的讲话,同学们在台下大声讲自己的,台上讲话领导换了几个,欢迎会也没完。有同学冲着台上大声喊:“不要讲了!有完没完?”有几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喊:“我们饿了!我们要吃饭!”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来了许多大货车,工宣队长叫着名字,让大家上不同的车,但许多同学也不理他,自顾自上。我们也是,与比较熟悉的同学上了一部车。这是到禾丰公社的车——后来才知道,我应该到平武公社。 </p><p class="ql-block"> 禾丰镇距离县城20多公里。街两边都是平房,灰黑色的瓦,灰褐色的木质房檐,长长的伸向街面。街很窄,铺着石板,也不知有多少年了,石板不太平整,许多地方没有了石板,留下一个洼地。</p><p class="ql-block">农民们正在街上赶场,大部分都在头上包着白色、黑色的布,肩上挑着箩筐,手里拿着一支竹制的叶子烟杆。 </p><p class="ql-block">我在街上逛到下午,回到公社,公社门前有个农民看着我们,问:“是知识青年吧?”我们回答:“是。”他立刻热情起来,与我们握手,说:“到我们那儿去吧,房子、床铺、锅灶,我们都准备好了。” 一个同学问:”你们那儿远不远?”他说:”不远,不远,一杆烟时间就到了。”有一个同学问:“你们那儿好不好?”他说:“好!好!地多人少,粮食吃不完。” </p><p class="ql-block"> 我们五个同学,我二哥,张有迅,张德友,李刚和我,跟着这个农民,背着我们的被盖行李,向那前景莫测的地方走去。 </p><p class="ql-block">沿着山间小路走了1个多小时,还没有到。一个同学说:“啥子烟要烧这么久?”他说:“快了,就要到了。” </p><p class="ql-block">看见一座尖锐的山,它象金字塔一样是等边三角形。山上没有树。“这山就叫尖子山。”带路人说。 </p><p class="ql-block"> 天已暗黑,我们走进了一间房,房里点上了煤油灯。这是两间瓦房,室内有垫了稻草铺上草席的两张木床,靠墙有一个大土灶,灶上一口大锅,锅上悬着一个瓦锅盖。灶旁边是一个装水的大瓦缸。墙上黑黝黝的,还有一些明显的裂缝。 刚才接我们的就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他把我们带进屋,立刻就叫了一个中年妇女来为我们做饭。队长说:“今天累了,明天我早上来看你们。” </p><p class="ql-block"> 我们吃了饭,躺在床上商量,这个地方山又高又尖,离街上又远,肯定穷,虽然队长热情,但今后日子难过。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不辞而别了。 </p><p class="ql-block"> 重新回到公社,公社的领导说,你们自己联系吧。 </p><p class="ql-block"> 我们打算寻找一个距禾丰镇不远的生产队。 正是四川最冷的季节,山坡上庄稼都早已收割,光秃秃的,田里结了薄冰,田坎边的浅草铺着白霜。空气清新而又寒冷。 </p><p class="ql-block"> 从一座小石桥上跨过一条小河,看见一个农民正在犁土。问他,“这是几队?接收知青吗?”他停下犁土,说:“欢迎你们到我们裕民二队来。”他把牛拴好,带我们向不远的农村院里走去。 </p><p class="ql-block">这个院子背靠着黄狗大山,面对一片菜地,院后是成片的竹林,院前是一个晒坝,晒坝里倒着一个大石碾子,大门的门槛已经破了,进门的左边是一个大石碓窝和一架木制的风车,右边是一个大石磨。旁边还有犁、水车等农具 。我们被安置在院子的正堂屋。这是一个保管室,里面堆着一大堆棉花种子和一些杂物,房梁上有几个灰尘扑满的竹筐,装着许多陈年帐本。</p><p class="ql-block">很快来了许多大娘大叔们,热情又好奇地问这问那,几个农村青年帮我们收拾屋子,砌好灶台,安上床、水缸,在墙上插上煤油壶灯,只有棉花种子仍堆在屋里,占据半边屋。忙了大半天,我们的家收拾好了,两张木床对着一个土灶,一大堆棉籽,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煤油壶灯照着,朦朦胧胧的,既生疏却又温暖。</p><p class="ql-block">我们开始煮第一顿饭,大嫂主动帮我们烧火,麦秆在土灶里烧得噼啪响,水开了,我们将干面条下进锅里。</p><p class="ql-block">一直在旁边的老太爷笑了:“都说城里人下面冷水就下锅,还是水开了才下嘛。” 初到农村的生活是新鲜的。 </p><p class="ql-block"> 队长在天快亮时,站在村头扯长喉咙喊一嗓,声音高亮且长,又抑扬婉转。</p><p class="ql-block">大家立刻起来做饭,吃完饭,天际朦朦亮了。此时队长又出现在院子门口,对着空旷的院坝,大声吩咐道:“儿子家,今天到镇上挑粪;婆儿客到纤担田挖土边。”这里把男性青壮年叫作“儿子家”,成年女性叫“婆儿客”,还没婚嫁的青少年女性则叫“花花儿”。</p><p class="ql-block">正是冬天,儿子家们不论老少,都用白色或黑色的布缠着头,许多人在缠头布上插一枝竹烟杆。大家都抽叶子烟。休息时就会坐在一起,从裤袋里拿出烟叶,慢慢的裹成一枝烟卷,队长喊大家休息时,就高声叫道:“烧竿烟了!” </p><p class="ql-block">我当时16岁,体重不到50公斤,我们跟着“婆儿客”一起去挖土边。挖土边是每年冬季的常规农活。因为丘陵坡地经过夏天的雨水冲刷,上部的土层就很薄了,可以看到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土下的石底。农民发明了每年挖土边的办法,将下部的土坎拦住的土壤,重新补充到坡上去。挖土边就是沿土坎一直挖到底,形成一条条战壕似的深沟,夏天还可以蓄积雨水,拦住土层。</p><p class="ql-block">跛大爷的女儿挖土,我和二哥、李钢挑土。土里刚长出嫩绿麦苗,我们用鸳箕挑土倒在坡上麦苗行中。正是农闲时期,大家都不慌不忙地干,一边说着闲话。忽然,一只硕大的老鼠受到惊吓跑出来了,尾部有团东西,使它跑不快。跛大爷的女儿惊叫着,用锄头乱打,我们也取下扁担,追上去。眼看追上了,却见老鼠尾部的东西忽然散开,大老鼠加速向坡上窜去,正惊疑间,却看见散开的是七八只小老鼠。小老鼠们很快被消灭。</p><p class="ql-block">坡上,一个大娘正在穷追大老鼠,坡地上只有低矮的麦苗,大老鼠无法隐藏,被大娘追上用锄头打死。大娘提着大老鼠的尾巴,开心地笑着说:“我的娃儿可以打牙祭了。”“她真的要拿回去吃?”李钢问。“老鼠肉也是肉嘛。”跛大爷的女儿说。“都说好吃。我没吃过。</p><p class="ql-block">跛大爷叫杨宗龄,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没有老婆。住的房子是草房。我们住的这个院子是瓦房——这是原来地主的房子。</p><p class="ql-block">这个队以蔡姓为主,蔡姓都住在院子里。第二大姓是谢姓,谢姓都住在院子的左边,一个不成形小院,全是泥墙草房。院子右边坡上也是一排泥墙草房,住着跛大爷、蒋石匠、杨会计、邱哥邱大队长等四家外姓。 </p><p class="ql-block">跛大爷的女儿骄傲地说:我们的草房盖的是山草,不是麦秆,山草十多年都不会烂,麦草几年就烂了。要是谷草就更差了,两年就烂了。 </p><p class="ql-block">中午,记分员谢大军高声道:“12点了,收工!”大家一窝蜂冲回家,赶快煮饭吃。允许我们在生产队的地里摘菜。我们三人分工合作,饭做得很香。 </p><p class="ql-block"> 下午继续挖土边,没有人催促干活,第一天的农活不是很累。眼看天渐渐就暗下来了,大家都在不时地望队长,盼望着收工。队长提起锄头走上路边,大笑两声:“哈哈!鸡儿戳到墨盘头——黑毬了。收工!” </p><p class="ql-block">整个冬天的农活,大家不慌不忙地干,干一会儿又站着摆几句龙门阵。婆儿客们说着家长里短,儿子家们说黄段子。蒋石匠说,他去看宣传队跳舞,一群花花儿出来边唱边跳,“针儿粗来线儿长,家家挂起了老人家的像”,她们舞手、跳,两个奶子一上一下;又一跳,两个奶子又上上下下。“哎呀,不好看,不好看!”蒋石匠评价说。</p><p class="ql-block">谢大兴说:“不好看?你又看得这么清楚?”儿子家们一阵大笑。 </p><p class="ql-block"> 蒋石匠的老婆是一个黑黑的妇人,出工总带着儿子,孩子瘦瘦的,3岁多了,独自在土沟里玩。工间休息时,石匠老婆就坐在土边,敞开胸,垂下两个乳房让孩子吃奶。</p><p class="ql-block">这很让我们奇怪——这么大的孩子仍然吃奶?</p><p class="ql-block">谢大兴是一个干瘦的青年,参加过工作队,见过世面的,喜欢说笑。他家有全队唯一的温水瓶,是参加工作队的纪念品。他的老婆是一个略显忧郁的女人,结婚一年多了,还没生孩子。有一次她说:金奶奶,银奶奶,生了娃儿是狗奶奶。似乎是对蒋石匠老婆当众喂奶的解释。</p> <p class="ql-block">一个晚上,队长通知开社员大会。会议在院子中举行,天黑了,点起两个大煤油壶灯。队长高高坐在大石磨上 ,其他人有的站,有的坐,有的靠墙。妇女们高声说话,我们则靠在水车旁,东看西瞧,很新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队长清一清嗓,大声说:“开会了!”摸出一本语录,随意翻开念道:“领袖教导我们:什么事都要抓得很紧很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伸着两个巴掌,当然什么也抓不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一条语录我们没学过,我们以前一般都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之类的。后来又开过几次会,队长都是用“抓而不紧”这一条语录。后来到大队开会,大队书记也用这一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们讨论工分”队长接着说。于是他念名字,说“谢大全,9.9分。没的意见吗?好!蔡洪发,9.9分,三个犁田的——老董、跛大爷、队长自己10分。好!”很快,就把儿子家的工分都说得差不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蔡洪学10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家一直在附和,这时有一个人说话了,是谢大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粪桶大点算个屁!”他板着脸说。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蔡洪学站起来,气愤地说:“粪桶大点出力就要多些!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队长也不理他们两个,很快把工分都定了。讨论时工分,偶尔有老农民,如蔡老太爷、蔡偏颈子说两句,其余人都只是听,并不说话。其实差距也很小,但大家都觉得自己低了,但却都不说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了这么多年,想起这第一次会议,感到中国就是这样的一个文化习惯,对领导人不满意却无条件的服从。这是一个深层的习惯,大家都这样,所以中国才会有几千年稳定的封建社会历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是按照儿子家最低的定——9.5分。婆儿客最高是8分。其实冬天婆儿客和儿子家干的活都一样,但工分不同。未成年的孩子5分,孩子们一般不与大家一起干,他们的任务是割草喂牛。学龄孩子基本上都上学,大部分小学毕业就不上学了。唯有蔡老爷子的儿子继续到镇上的中学念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大寨式工分,大锅饭,基本平均。这儿的劳动日一般在0.3元左右,劳动一天,算成工钱就是三毛不到。婆儿客不挑粪,不下田,其他与儿子家一样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春天来了,下田插秧、上山种棉花,都是很累的农活。简阳插秧是带泥一起插,叫“铲铲秧”,先用专门的铲子连泥带秧苗一起铲起来,放到秧盆里,秧盆有点像家里洗澡用的大木盆,只是没有脚,下面是圆滑的,可以在水上划船一般划走。田里牵上一根长绳,大家沿着长绳退着插,插成直线。插秧时,背始终弯成90度,很快就开始发痛,一天下来,背就像要断了一样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旱无雨,秧插不下去了。队上安排一台三人水车,一台两人水车,两台四人水车,成立了抽水队,每天从小河里车水,四台水车接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能够不插秧了,真高兴,我们都去参加车水。四人坐在一个木架上,前面有扶手,用脚使力蹬踏板,蹬了两天以后,每个人的屁股上都磨出了血泡。连续车了十来天,总算把秧苗插下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月春浓,黄狗大山坡上原来一丛丛不起眼的带刺的灌木,忽然开出了白中略带点黄色的花,花很快就覆盖了整个树丛,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大大的白球。山坡上东一个、西一个白球,整条山沟都香喷喷的,芬芳扑鼻。我们折一长条,插在自家墙缝里,香气满屋。这就是传说中的“七里香”。</p> <p class="ql-block">  初到农村的生活不错,国家每月免费供应35斤大米,半斤菜油,每月可以买半斤肉,比我在城里时生活还好一点。</p><p class="ql-block"> 禾丰镇逢场,原来3天赶一次场,现在上面规定10天才赶一次。我们当然不能错过,同学们都上街来赶场。知青们兴高采烈的相互打着招呼。我们裕民大队集中了学校的篮球队、宣传队大部分主力,共21个知青,5女16男,自然成了一个大的群体。</p><p class="ql-block"> 内江城里正在反奇装异服,街上有纠察专剪小管裤。这儿没人管,就有几个知青身着小管裤,洋洋得意地在街上走。镇上只有一条街,估计150米长,在街上转够了,就去供销社球场打篮球。镇上以供销社职员和中学老师为主的篮球爱好者们主动和我们联系,要和我们比赛。我们校队的主力基本上都在裕民大队,篮下有李为民1.83米的身高,绝对控制篮下,后卫陈蜀学能突能投,张有讯底线投篮很准,刘泽进、伍顺明是灵活的前锋,我二哥有身高也有很好的力量。队伍整齐,训练有素,号称中距离配合篮下,是内江市中学篮球的一支劲旅。镇上这支临时搭起来的队伍不是对手,我们以大比分赢了他们。</p><p class="ql-block"> 赢了球很高兴,同学们决定再亮一手。在一次赶场的时候,同学们来到镇上的剧场。剧场有一个木搭的剧台,两米高,下面是块空地,可以容纳两百观众。几个同学在门口吆喝,乐队就在台上奏响音乐,好奇的农民一会儿就来了许多,站在台下看戏。乐队很简陋,只有三把二胡一只笛子,没化妆也没统一服装,但同学们表演起来可一点也不含糊,都是革命节目,如“抬头望见北斗星”、“草原上升起了不落的太阳”、等等。有男声独唱女声独唱还有男声小合唱,以及全部是男同学的舞蹈。</p><p class="ql-block"> 1969年的简阳农村,非常闭塞。农民们基本没有出过远门,只有少数几人进过城。这两次活动,让裕民大队知青名声大振。</p><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李为民赶场时去食品公司割肉,不知怎么就与割肉的刀儿匠吵起来了,刀儿匠提一把刀就冲出来,被人拉住,没打起来。过了一阵知青们听说了,再去肉铺看,已关门,大家准备散去,却有供销社的人来,说,矛盾误会了,供销社请客,请裕民大队全体知青吃饭。</p><p class="ql-block"> 知青们高兴的在供销社办的馆子吃饭。席上,供销社主任说了一些什么话,大家也不太听,吃肉喝酒,很快乐。</p><p class="ql-block"> 能吃肉,是很快活的事。我从未喝过酒,这次第一次喝,觉得非常辣。每桌一个瓷碗,轮流着喝。吃完饭,只觉心跳,头晕,难受得坐卧不宁。</p><p class="ql-block"> 当时,知青们最喜欢的衣服是军装。一批转业军人复员回乡,他们也来赶场。从镇金镇过来几个知青,说,别的地方都在抢军帽,很好玩。看见三个复员军人戴着军帽,一排走着,镇金过来的同学说:抢吧?七、八个同学迎过去,从三个复员军人身边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伸手摘了他们的军帽。</p><p class="ql-block"> 三个人愣了,回头看知青正不慌不忙地离开,手中还玩着军帽。三个复员军人恼了,转回身抢军帽。抢不着挥拳就打。</p><p class="ql-block"> 这一群知青虽然只有16-17岁,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灵活的躲过他们的拳头,立刻反攻。又有许多不知怎么回事的知青加入混战。三个复员军人虽然身强力壮,但抵不住知青人多势众,见势不对,他们想往区公所撤,在区公所门口被围住,两人被打倒在地,知青们扬长而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五月,知青同学们在街上赶场玩到中午,准备各自回去,突然听到一个消息,邻近的云龙镇知青被打了!云龙镇是内江三中的同学,与我们并不熟,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一会,李杰开始没说话,突然说:“天下知青是一家,肯定要去救,拦一个车去!”</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同意,于是在场口等着,看见一个大货车过来,上前拦住叫它向云龙开。司机不敢违抗,我们60多人上车赶往云龙。</p><p class="ql-block"> 到了云龙镇,每人到供销社提一个根锄头把。街上关门闭户,看来风声已经传到,人们都躲了。到医院看伤员,七八个被打伤的三中同学躺在医院里,说是镇上组织的复员军人带领着几百农民打的。30几个知青都被打了。街上转一圈,冷冷清清,没有人也没有车,大家商量:只有走回去了。有20多里路,走吧,大家就往回走,但张德友、梅学俞等七个同学不想走,要等着拦车回去。我们走回裕民大队,大家挤在一起,一张床上睡4个人,过了一夜。</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起来,准备到镇上去看一下,路上碰到一个同学,慌乱的说,“不要去,不要去,街上凶得很!”他说,街上有复员军人守街口,知青全部要搜查,他的军用皮带被取了,还打了他几下。</p><p class="ql-block">“管他的,我们去看一下。” 一个同学说。</p><p class="ql-block">“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到简阳去。”就在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的时候,李杰皱着眉说。</p><p class="ql-block">“走,到简阳!”大家立刻顺公路向简阳进发。路上又有几个同学加入,并进一步介绍情况,说是每个镇都成立了“人民保卫大军”,复员军人们都集体住在镇上,每个人一根木棒,见知青就打。</p><p class="ql-block">大家庆幸没有到镇上去,但前面要路过江南镇,稍一商议,决定绕道走。不走大路,走小路到简阳。</p><p class="ql-block"> 一路唱着歌,走到简阳。当时最喜欢的是苏联的情歌,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开、小路等。也有知青歌曲,如娜娜之歌、告别山城等。张勇说:“先到县革委去。”于是我们20几个知青涌进县革委,县革委已经下班,我们到处乱转,终于有一个干部出来,安排先到食堂吃饭,吃了饭安排在一个中学住下。</p><p class="ql-block">“不能就这样就算了。我们去刷几幅标语!”张勇说。</p><p class="ql-block">天已经黑了,我们在街上乱串,一群人边走边学鸡叫狗叫,嚷嚷的鼓噪。找到一个文具店,上前擂鼓一样用力敲门大喊,一个中年男人畏畏缩缩的开门。</p><p class="ql-block">“我们要借一点纸、毛笔、浆糊,刷标语。”李杰对他说。</p><p class="ql-block">“好,好。”他连连答应,立刻就拿出来纸笔墨。我们打借条,他说“不用、不用。”</p><p class="ql-block">在街上糊纸写大幅标语,大家很熟练的。写什么呢?写一副“坚决镇压简阳土匪!”大家都说,“好!”</p><p class="ql-block">很快写好了,白纸黑字,很有一点杀气。大家都很满意,回去睡觉。</p><p class="ql-block">第二天第三天,县里各个地区的知青又来了许多,传来更多令人气愤的事情。几天时间,简阳城里已经有600多知青,满街都是。标语也增多了,而且都充满杀气。首先听到的消息是,留在云龙没走的张德友等7人,我们大队人马刚走,他们就被重新出来的上百名保卫大军痛打,全部重伤,但一个复员军人在打架中也被刺了一刀成重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内江市革委知道情况,派了各校的工宣队员来劝慰大家,又动员知青家长们来劝,军分区也出面让学校头儿们不要成立组织。几天后,市革委决定让全部知青乘专列火车回内江。</p><p class="ql-block">应该说,市革委作了一个非常及时的正确决定,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回到内江,同学们就散开不集中,成立组织的事不了了之。我不知道是谁做了这样一个果断的决定,当时如果时间再拖几天,就很可能发生大的流血事件。在火头上的几百名知青的杀伤力是很大的。应该为当时作出决定的领导记上一功。</p> <p class="ql-block">3、体验艰辛</p><p class="ql-block"> 回家住了两个月,市里通知大家回农村去。</p><p class="ql-block"> 回到生产队,队里已经给我们建了新房,泥墙草顶,我和二哥住一套,有两间卧室一个厨房,李钢单独一间。新房比原来的房子小,但厨房与卧室分开了,家具有一个米柜,二张床,一张写字桌,都没上漆;厨房有一个土灶,一个大水缸两个水桶,农具有锄头,粪桶,鸳箕,设施齐全,我们很满意。</p><p class="ql-block">农村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吃水靠每天从井里挑回储在大瓦缸中。晚上点煤油灯,大小便是在猪圈的粪坑边进行,没有明确的男女厕,有遮蔽的是女厕,没有遮蔽的是男厕。男人们解小便转过身就行,说是“拉尿不看人,看人搞不成”。 </p><p class="ql-block"> 队里传达上面文件,不许知青相互串门,不许经常上街,上交匕首刀具。我有一只匕首,平常插在墙上,农民们都知道,但我坚持不缴,邱哥来劝,我说是用来削红苕皮的,如果要打架,锄头扁担菜刀更有威力,应该缴这些东西。</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考验在后面。国家规定,9月底我们的供应粮结束。我们没把这个规定当回事,每个月都吃光供应粮。我们回队上后,很快就没有粮了,队上不再允许我们摘蔬菜,柴火也不再提供。我们的自留地上红苕尚未长大。小春的麦子我们分了三十斤,拿到镇上换成挂面,天天煮挂面吃,连吃几天吃的胃内发烧反胃。但能有挂面吃的日子也很快过去了,很快就面临没有米、没有菜、没有柴的局面,我去找队长,跛大爷说:“你们以前为啥不节约?天天吃干饭。你看队上有哪家天天吃干饭?”</p><p class="ql-block">以前真没注意农民们吃的什么,队长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农民确实没吃过干饭!都是在锅里煮红苕,家有小孩的,在锅里丢一小把米,饭熟时细心地把米捞出来小孩吃,大人基本不吃。就是结婚这么大的喜事,也是煮红苕饭,饭里有一大半红苕。麦子也是打成粉,连麦麸一起,煮面坨坨吃。挂面只有老人才吃。</p><p class="ql-block">老贫协主席说:“见面都问,吃了饭了?其实应问,吃了红苕了?嘿嘿。”这个高大的老头,孤身一人没有结婚,另外还有一个老头也没结婚,队里的姑娘都嫁到成都平原农村去了,中青年未婚的还有钟家两兄弟、蔡家两兄弟。</p><p class="ql-block">没饭吃,我去找邱大队长,邱哥让队上从种子粮里给了我们10斤谷子五斤麦子,再抱一捆柴火,以后就什么都不给,全靠自己了。</p><p class="ql-block">几天就吃完了这点粮,没有吃的,只好去挖自留地的红苕,红苕只有指头般大,总算能够充饥。好不容易熬到了生产队稻谷成熟,但由于今年天旱,谷子收成也很差,我们三个人共计分了25斤稻谷,刚打成米,来了几个同学,一顿就吃掉了大半,几天之后就又面临饥荒局面。去找邱哥,这次他说没有办法。</p><p class="ql-block">只好继续挖自留地的红苕。还算好,红苕长得很快,不用担心吃完。在自留地红苕还剩一半的时候,生产队开始挖红苕了。缺粮的问题解决了。</p><p class="ql-block">我小心地把分得的玉米秆、麦秆、棉花秆等捆好堆放在墙角屋檐下,不能再犯有了粮却没有柴火的错误。</p><p class="ql-block">每顿饭都是红苕,很快就吃腻了,变化花样,吃红苕片、红苕丝、在红苕里加辣椒——都不顶用,最后发现,还是农民的吃法最好,最长久,就是将红苕切成坨煮熟就着汤吃。什么都不用想,收工回家,立刻把红苕削皮切坨,放到锅里,盖上瓦锅盖,烧火煮开几分钟后就不管它,收拾一下家务出来,红苕自然就已经熟了,连汤带水吃上三大碗,肚子胀得溜圆,还留下一碗,在出工中途回来吃。</p><p class="ql-block">红苕不禁饿,吃很多也会很快就饿了。出工时,肚子饿了就变得有气没力,一挑粪在肩上变得格外沉重,步履艰难。</p><p class="ql-block"> 当时不允许农民自己养猪,更不许杀猪,生产队养了几十头,要上交供销社的。到夏天的时候,有一头肥猪生病了,大家非常高兴,赶快找来兽医鉴定证明,然后就可以杀掉。全队集体休息一天,男女老少都集中在院坝里,谢大权谢大兴和几个人在在山脚的池塘土坎上挖了一个灶,婆儿客们马上搬柴烧水,蔡家兄弟把猪牵出来杀了,孩子们欢天喜地的跑来跑去,整个生产队都洋溢着一派欢乐过节的气氛。</p><p class="ql-block">煺毛,开膛破肚,砍成大块,放进锅里煮。煮熟后切成小块,不论内脏还是头蹄,都切了放在一个大簸箕里。猪肉的香气越来越浓,孩子们开始不再跑来跑去,以簸箕为中心,紧紧地围绕在簸箕周围,眼盯着切肉的刀。</p><p class="ql-block">我们分了一碗肉,回去用海椒炒一下,真的很香。第二天出工,大家还在回味,蔡老太爷感叹道:“只要是肉,就是用烂谷草来煎,也香!”</p><p class="ql-block">蔡偏颈是蔡老太爷的本家兄弟,他只有一个20岁的儿子,他的儿子蔡觉新没有读过书,连县城都没去过。毕竟是年轻人,觉新也想出去,谢大兴逗他:“我带你到简阳去看火车?”生产队组织到简阳城里去卖红苕,因为城里红苕8分钱一斤,禾丰镇只有4分一斤。借了两部架车,每部架车可以拉1000斤红苕,准备每部车用4个人拉。很不容易进城一次,儿子家们非常兴奋地准备着,可是谢觉新还是不能去——偏颈坚决不许。</p><p class="ql-block">我们凌晨2点就出发,在漆黑的夜里,大家使劲拉着架车,顺公路进城,张德元养的大黑狗也欢快地跟着跑前跑后,天刚亮,我们就进了城,选了一处当道的街边,不慌不忙的摆开我们的红苕。</p><p class="ql-block">我们的红苕很漂亮,红皮白心,城里人很喜欢,一个多小时就卖完了。我们肚子都饿了,但舍不得用钱去馆子吃东西。饿着肚子,大家到了火车站,看火车那庞然大物吐着粗气轰隆隆的飞驰,没看见过火车的农民都惊呆了,叹道:“哇呀!火车硬是大嘞。”</p><p class="ql-block">看了火车,大家才兴犹未尽的拖着架车走回家。回到队里,这一次的经历又可以说上许多天。特别是我买了一支冰糕,大家轮着都咬了一口,吴二爷咬了一口之后抽一口凉气,说了一句经典的话:“哇呀!冰糕硬是冰嘞!”</p><p class="ql-block">后来生产队又组织大家挑胡豆到成都双流去换大米,共去了十多人,这次因为要翻山,不能用架车。我没有去,因为一想到要肩挑100斤走150多里路,还要翻过龙泉山,我的肩膀就开始发痛。</p><p class="ql-block">跛大爷杨宗龄取代谢士林当了队长,谢下台的原因是,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吹过号。公社觉得他有历史问题,把他队长撤了,他也不以为恼。队上的农民们肩上挑着粪,肚子却瘪着,总说牢骚话。蔡老太爷说:以前帮地主干,农忙时还有肉吃;现在帮公社干,只有吃红苕。我说,这个话有点反动哦。他笑了,进一步解释说:以前地主农闲时也吃红苕,但农忙时肯定要割肉打酒招待长工短工,不信你问。老农民们都承认是这样。</p><p class="ql-block">老太爷说,现在比起五九年好多了,那时啥子都没得吃 饿死好多人。我后来知道 因为简阳县在五八年大跃进时吹牛最厉害,说自己水稻亩产达到一万斤 ,因此公社名字改为禾丰。但吹牛之后的结局是大家没饭吃 又不敢说 ,所以饿死好多人。</p><p class="ql-block">弗洛伊德说:“人若落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之中,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就会把这种痛苦看作是幸福,用这种方式来寻求解脱。”农民们不停的吃苦,觉得这是本来就如此的事,不值得去思考,所以就无所谓痛苦或幸福——这有点像鲁迅说的“麻木”。但与城里人们所不同的是,他们不怕说错话就会当反革命,所以随便说。 </p><p class="ql-block">跛大爷是一个极瘦的50来岁的老头。脸上基本没有肉,但眼睛却闪着精光,有一股杀气。他一只脚长一只短,走路时长的那只就老在短的那只前面迂回。他土改时就当乡长了。在1958年大跃进时,因为农民经常需要“挑灯夜战”,而且是以“社”为单位,常常走很远去劳动,加上吃不饱,所以经常有人偷懒。他组织了一帮打手,监督农民劳动,偷懒的都要挨打,有一次却把乡书记的老婆打死了,为了这个错误,他下了台不再当干部。</p><p class="ql-block">现在重新当队长,他仍然是杀气不减当年,一次他手拿竹竿,去打一个老太婆,这个老太婆因为年纪大,跛大爷要她去干活她也不干,所以打她。跛大爷对我们知青也是穷凶极恶,评价我们时常说:“硬是认得到几个狗脚杆字了,有啥子了不起!”</p><p class="ql-block">挖了红苕点麦子,这是大春最忙的时候,每天都是肩不离担,虽然也学着偷懒,但几天肩就红肿了,很痛。钟德元是我们邻居,说:三天肩膀四天脚,十天才知腰杆硬。过了三天肩膀就痛过了。果然,几天后,肩开始不痛了,肩上开始出现一层茧子。</p><p class="ql-block">农活太累了,八队的知青张丕本来找我,约我出去转耍一圈。</p><p class="ql-block">张丕本瘦瘦的,极爱画画,是我校公认的一流高手。他们班上的同学都喜欢叫他在自己的书本上画插图。他用钢笔随笔画来,笔触流利准确,构图也很漂亮自然。我也喜欢画画,听他说一起出去画画,立即就答应了。</p><p class="ql-block">我们先到了同学何平那儿,画那里的小河石桥,第二天到张丕本的姐姐那里,画那里的梨树林、巴茅草坡。我们没有颜色、画笔、画纸,只有一支钢笔,一个学生作业本,是自得其乐的画者。</p><p class="ql-block">张丕本有一颗不安定的心,我感觉他不仅仅是画画,其实他的心在流浪。就像王洛宾,总在追寻,寻找那天边的歌声。他有很高的画画天分,不仅仅是能画“像”,而是能在画中展示所思所想,寥寥几笔,余味无穷。</p><p class="ql-block">在农村转了几天,他说,在简阳城里有一个同学也喜欢画画,我们去找他。</p><p class="ql-block">早上没吃饭就出发,走到简阳已经下午。那个同学在厂里上班,他没请我们吃饭,更谈不上一起去画画,而是叫我们去找他一个姑姑,她住在城外,安全。原来昨天刚发现一幅反动标语,全城正在戒严搜查。我们找到他的姑姑,她刚开会回来,也传达了文件,看见我们,很不高兴,安排我们睡外间的床,叫我们明天一早就走,然后就不管我们了。</p><p class="ql-block">早上出门到晚上也没有吃一顿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张丕本说:“现在就是精神病都不敢说错话嘛,写啥子标语嘛?”我回答说:“只有明天早点走了。”天刚亮,我们就起床,走到街上,肚子更饿了。</p><p class="ql-block">张丕本说:我们到灵仙庙去,有一个同学距灵仙庙火车站很近,我们坐火车过去,走不了多久就可以到了。我想,如果回生产队去,要饿着肚子走好几个钟头。不如就听丕本的。 到了火车站,丕本很有经验的去看火车门上的门签,终于找到一个成都方向货车,爬到车顶坐好,等了不久,车就开了。但没想到的是,灵仙庙是一个小站,火车不停,看着已经远去的灵仙庙,张丕本一点也不慌张,说:“干脆到成都。”</p><p class="ql-block">到成都已是中午1点钟,由于是坐在车顶上,我们满身烟尘,脸上邋遢。丕本说,他孃孃在气象局,我们从成都东站走向在西边的气象局,走了2个小时,到气象局一问,看门人说,她下乡去了。</p><p class="ql-block">没有办法,只能往回走。又到了火车东站,这次我们仔细的看门签,确定是一列每个小站都停的车才上去。这次我们上的是一个空闷罐车,在里面等了许久,也不开车,肚子一阵阵的难受,也只能忍着。眼看天渐渐的黑了。</p><p class="ql-block">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哐当!”巨大的声音惊醒了我,车开了。</p><p class="ql-block">醒过来后有点兴奋,张丕本说:“有一碗红苕稀饭吃就巴适了”。我回答说:“红苕汤都可以。”“我现在知道幸福是什么了,就是红苕汤!”</p><p class="ql-block">天快亮时,我们到了灵仙庙,果然没走多久也就到了同学家,敲开门,就问,“煮点稀饭行不?”同学梦犹未醒,说:“你们自己搞嘛。”又上了床。我们立即去找出红苕,快速煮了一锅红苕汤。饿了三天,第一次吃饭,“哎呀,吃饱的感觉真好!”</p> <p class="ql-block">4、315文件</p><p class="ql-block"> 重新回到生产队,吃饱红苕汤的幸福感很快就没有了。天不亮就出工,天黑了才回家,每天都是一个字——“累!”</p><p class="ql-block">开始怀疑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出工,吃红苕汤?出工、吃红苕汤是为了自己活着?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农民们已经这样生活了不知多少年,却没有我这样的问题。看来人确实不应该想得太多,老老实实,有吃就吃,没吃就饿,就不会有烦恼。</p><p class="ql-block"> 知青们也没有过去逢场必赶的劲头,偶尔去赶场,相逢时大家没有了过去的兴奋。</p><p class="ql-block"> 突然听见一则消息,我们年级的一个同学喝农药自杀了!因为他也喜欢画画,我到他那儿去玩过,看他画的水粉画作品,画的是郭建光等样板戏的人物。他只有十七岁,他死之前,把自己的画具画笔清理摆放得整整齐齐,可见他对生的留恋,对画的留恋,然而他还是死了。</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没说话,没有评论,也没有惊奇——在广阔天地里已练成麻木人。</p><p class="ql-block">春天又来了,自留地该插红苕苗了,我没有红苕苗,生产队不许我们用队上培育的苗子。要等队上栽完了以后,有剩,就给我们。我注意到另一个队培育的红苕苗,距我们自留地不远,晚上等天黑了以后,悄悄地溜到哪儿,四处看一下,没人,于是到苗床里用镰刀不慌不忙的割起来。割得差不多了,抬起头休息一下,突然,一张人脸就在眼前!</p><p class="ql-block">当时就感到心跳停顿了,站在那儿不能动弹。</p><p class="ql-block">这个人戴着草帽,低声对我说:“割苕藤去种?”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又说,“我看了你一阵了,你身子不要这么高,太容易看到了。——我也来割一点。”</p><p class="ql-block">听到这里,我才知道,原来是同行。我仍然心有余悸,赶快将苕藤背起就走。</p><p class="ql-block"> 我18岁了,挑起100多斤重的担子已经不再感到沉重,手上、肩上也起了老茧。</p><p class="ql-block">有些男女知青住到了一起,还听说有几个女知青嫁给农民了。我能理解,当知青太辛苦了,女知青更辛苦,嫁给农民总能得到一点照顾。然而又听说,我们公社书记,经常找学校漂亮的女知青打牌、学习,学校的校花到我们大队来玩,说:公社书记坏得很。经常叫几个女同学到他那里学习,打牌。坏透了。</p><p class="ql-block">有一天,通知我们去公社开会,去了以后才知道是公捕大会,——我们的公社书记被捕了!书记被公安押着,反剪着手,低着头站在台上,区革委主任在宣布他的罪行是强奸女知青10多名。有几个知青想冲上台去打他,但被拦住了,宣布判刑11年,书记就被押走了。</p><p class="ql-block">下来以后,我们才知道,上面下发了一个315号文件,要求保护农村的知青们,许多公社领导都被抓了,我们有一点高兴,相互之间的串门又开始多起来。</p><p class="ql-block">和男知青们来往更多的的女知青是二大队的宋未明和李青。有一次她们邀请大家到她们那儿去玩。天黑了,月亮从山头缓缓升起,水田泛着月光,隐隐可以看见炊烟缭绕在竹林后。农村的夜晚很寂静。</p><p class="ql-block">我们坐在晒坝边,轻轻唱歌,先是随意的合唱,后来女声独唱,男声独唱,歌声在空旷的山间悠悠而逝,更泛起大家心中的惆怅。</p><p class="ql-block">小宋提出要跳舞,她走到晒坝中间,忽然身子拔高,双手举起,右手猛地划下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自己边跳边唱,唱的声音不大,跳得却干脆利落,英姿飒爽,很有激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宋未明与七队的黄锋开始谈恋爱了。黄锋是一个非常精神的小伙子,个子不高,但眼大有神,说话风趣活泼,很受大家喜欢。宋未明则是校舞蹈队的骨干,长得也很漂亮。</p><p class="ql-block">农村生活的艰辛,并没有浇灭爱的火焰,我也希望有一个女朋友。</p><p class="ql-block"> 我想看看我班的女生。我先到同班同学王志军那里,他带我到刘海英那里,刘海英是我们读书时的班长,她又约了几个人,大家一起到简阳县城去玩一天,在县城里瞎逛一天,然后走路二十多里回去。</p><p class="ql-block">王志军所在生产队的条件要好一些,吃饭没问题。</p><p class="ql-block">他说,有个知青用绝招到镇上去偷鸡。他用一把米,慢慢撒成一条线,吸引鸡到预先看好的地方去,待鸡吃米走到面前,他蹲下突然抓住鸡脖子,扭到翅膀后夹住,然后放到书包里,气定神闲的走回家。</p><p class="ql-block">那时男知青们遇到一起,喜欢摆自己偷东西的故事,我也偷过队上的南瓜、大头菜,还到镇上偷过一只兔子。农民们本来极朴实醇厚的,原来可以夜不闭户,知青来了,有点危险了。 </p><p class="ql-block">原来在城里造反、革命的知青,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经过广阔天地炼红心,却变得好吃懒做,有时还偷东西,农民们越来越讨厌知青了。</p><p class="ql-block">刘培东常到我们大队来玩。他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同学,个子很矮,眼睛只有一条缝,睁不开,看什么都要仰起头来。所以得了一个恰当的绰号“望眼”。但他却从来没有为自己形象发愁,照样幽默机智,文彩照人。叫他“望眼”,他也不恼,在他家的墙上,甚至题诗道:最苦联山遮望眼,河东极目是故乡。</p><p class="ql-block">他总是穿得整齐时尚,当时流行小管裤,白网鞋,他的白网鞋白得耀眼,管裤笔直。他的家境,是比较窘迫的;他的体力,似乎也不能得到农民认可,但总是看见他高兴地说笑,也总是有许多男女同学喜欢到他那里去玩。“望眼”已经成为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名字。</p><p class="ql-block">他特别能讲故事,他经历或者他听说的事情,经他一描述,就变得精彩无比。</p> <p class="ql-block">5、修建水库</p><p class="ql-block">1970年是我知青生活最艰难的一年。连续两年干旱,最严重时吃水都困难。尽管大家一年到头没有休息过,但生产队的工分是负值,粮食也不够吃,幸好有红苕抵挡,总算没饿着。</p><p class="ql-block">1970年春,隆昌县逃难的农民来到简阳,队里的农民尽管自己也穷得叮当响,但却可怜逃荒的农民们,每一家都是打开红苕窖,慷慨地给与这些逃难者。 </p><p class="ql-block">这时我才理解人少地多的优越性。有的同学分配到了龙泉山,山高坡陡交通不便,但却有吃不完的粮食。我们这个队人均1亩多地,3分田,我开始回想当初如果不换生产队,那个尖子山下的队可能吃饭不成问题,因为人少地多。</p><p class="ql-block"> 1971年,县里决定要修水库,打通龙泉山,从都江堰引水过来,改变简阳干旱的状况。农民们不愿离家太远,推我去修水库。</p><p class="ql-block">我到了龙泉山,首要任务是修建工棚。我和3个农民为一组,用架子车送木头柱子、竹子、席子等。大家都没拉过车,我自告奋勇拉中杠,其余农民在两边拉。在一个长长的下坡时,担心刹不住车,我让农民们在后面拉着。</p><p class="ql-block">开始慢慢的走,但随着坡越来越陡,车也越开越快。平时刹车使劲往上抬车杠子就行,但由于装了许多长长的竹子,车杠往上抬也刹不住。两边拉的人开始还向后拉着,后来跟不上了就抛开绳子不拉了。</p><p class="ql-block">速度越来越快,我被夹在车杠之中,被车带着,只能尽力向前跑,耳边风生呼呼,大脑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前面是一个急转弯,但车已经转不过来,眼看着就向悬崖飞奔而去。车突然被一块大石头挡住轮子,我也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身体飞扑而出。</p><p class="ql-block">路边的石头救了我一命,我趴在地上,全身剧痛,衣服裤子都擦破了。等后面的农民跑到,我已经坐起来,看看下面,是一个几百米高的悬崖,如果不是被石头挡住,车毁人亡毫无疑问。</p><p class="ql-block">我慢慢站起身,除了一点擦伤,没有大碍。</p><p class="ql-block">工棚建成,我到采石场去配合石匠们。石匠们将石头打出来,我们8个人负责把石头抬上马路。另外有人用架车拉走。</p><p class="ql-block">抬石头不仅要力气,也要技术。“真头杠、假火尾”,是说领头的人是技术最高,后面的人差一点。“头绳、二杠、中横牛”,是说领头人拿捆石头的大绳子,后面的人拿杠子,中间的人则拿“横牛”,横牛是杠子下面的杠子。</p><p class="ql-block">两个人抬石头简单,一绳一杠对拱,四个人抬就要用一根横牛,两根杠子,8个人要用一个大横牛,两根小横牛,4根杠子。人要再多,那就非常专业了。绳子要是捆不好,甚至无法抬起来——由此可见“头杠”的技术性。</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头杠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抬脚棒。我因为长得高,当火尾。头杠捆好石头,大家穿好杠子、横牛,“上肩!”头杠喊道,大家把杠子放在肩上,都半蹲着等待头杠发出号令。“起!”头杠一声大喝,大家站直身体,将石头抬离地面。我看看大家都准备好了,喊道“好!”头杠紧接着喊:“走!”站在左边的就先迈左脚,右边的先迈右脚,一步一步,踏实了再整整齐齐向前走。</p><p class="ql-block">两步以后,头杠就开始喊号子。号子也是调节步伐节奏快慢的号令。头杠会根据路况、石头轻重,喊出不同节奏的号子,他喊一句,大家重复合一句,步伐统一。</p><p class="ql-block">号子也许是原来的山歌,句句押韵,还有点搞笑。比如:多少乖,多少乖,小学生爱穿绊绊鞋,走起路来手脚甩。</p><p class="ql-block">这样幼稚搞笑的词,在大家从胸腔最深处用力齐声吼出之时,就变得气势磅礴,势不可挡。</p><p class="ql-block">抬石头最害怕的不是墩子石,而是石板。因为石板是根据石头的纹路来确定开石的位置,所以有时很薄,有时很厚。有一次头杠捆好了一块厚石板,大家上肩一发力站起,太沉了,我的腰一软,顿时就将头压向石板,幸好对手也立刻蹲下,不然我就会受伤了。据说最严重会半身不遂。</p><p class="ql-block"> 重新来过,同杠的对手比我矮,比我力气更大,就将绳子向他那边移了几分,并让我先发力半站起来,他才慢慢发力站起。他站起之后,我只觉得身上的肋骨在一条条的挤压到一起,脚也在往下沉,我咬紧牙关,坚决挺住。头杠在等我喊出“好”字,虽然这次没被压下去,但我觉得脚迈不动,被钉在那里了。</p><p class="ql-block">站了一会,头杠知道我可能不行,就喊道,“放下”。放下之后,我已经冒出一身汗水。</p><p class="ql-block">但石头总得抬走,休息一会,头杠决定换一个力气更大的做我的对手,将绳子再向他那边移几分,叫我先站住了对方再站起来。肋骨依然又被压紧,但我鼓起勇气,从胸腔里吼出了一声“好!”迈开了第一步。迈开了第一步,似乎就轻了一些,我咬着牙,终于把石头抬到了目的地。</p><p class="ql-block">修水库没有工资,生产队记工分。每月粮食定量45斤,每天可以吃1.5斤。饭是掺了玉米碴子的干饭,以咸菜为主,偶然有新鲜蔬菜。我每顿打一碗半斤米饭就走,害怕停留就会忍不住再打一碗。每星期可以吃一次肉,每人半斤。抬石头使我食量大无比,吃肉时,肯定要打1斤饭,再把这半斤肉吃下,也仍然不是很饱。</p><p class="ql-block"> 我快变成鲁智深了,力气越来越大,饭量越来越大。</p><p class="ql-block"> 石匠们也有点奇特,几十个人打石头,丁丁当当,但只要一会儿,声音就整齐了,好像有人指挥一样。每天听着石匠们击石整齐的叮当声,和着头杠喊出极有韵味的号子,又能吃干饭,甚至每星期还能吃肉,这样的生活真好,很充实。</p><p class="ql-block">石头打得差不多了,我们又去水库大坝挖土填大坝。一个小组五个人,每天的任务是挖1方土,并用架子车运上大坝。我依然是拉中杠,两边是两个拉飞绳的农民,另外两个人负责挖土。工地上不分白天黑夜三班倒,因为全靠人力,建大坝的人据说有1万人之多,总之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架子车排成长长的队伍,一辆接一辆拉上大坝。倒了土又折回来重新装土。我们这个小组很卖力,总是提前完成任务。</p><p class="ql-block">修了几个月水库,回到生产队,队里正在跛大爷领导下搞建设。</p><p class="ql-block">请了一批资中县瓦匠,瓦匠们用石头和泥打了一个窑,然后踩泥做瓦。蔡洪亮被派去给瓦匠们打下手——队上农民们似乎不喜欢与外人打交道,总是派距村权中心更远的人,去做这种要和外人打交道的事。蔡洪亮被大家称作“讽儿”——就是有点神经,或有点傻的人。</p><p class="ql-block">蔡洪亮是富农的儿子,成份不好,但他是师范毕业生,本来在城里教书,后来因为成份的缘故,1964年四清运动被清退出了教师队伍,回到农村。也许这个打击很重,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有点傻傻的。</p><p class="ql-block">他干活很卖力,但工分与我们一样,是儿子家最低分。他家只有他一人,住在我们原来住的正堂屋旁边角上。我到他家去过,家徒四壁:一张用竹子做的床,一个泡菜坛,一口锅,一个小水缸,一个碗。靠墙一把锄头,一挑粪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最叫我吃惊的那张床,真是比狗窝不如。没有席子,没有包住棉絮的被套,床上只有稻草和一床黑色的棉絮。也就是说,他睡在稻草上,盖一床黑棉絮!</p><p class="ql-block">农民将他当作取笑的对象,无论怎样取笑他也不恼。</p><p class="ql-block">他其实是比我们更有知识的知识青年。却没有知识青年的待遇和骄傲。农民们都不会唱歌,只有他会,他唱起小二黑结婚:“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眯着眼,摇着头,微笑着,很沉醉的样子。30几岁了,还没结婚,也不可能有女人嫁给他,这歌也许让他想起了什么,傻笑着的脸上,露出一丝幸福感。</p><p class="ql-block">他干活如此卖力,很快就获得了瓦匠们的喜欢,一直配合瓦匠们干到瓦全部烧完,。瓦匠们离开生产队,一天以后,蔡洪亮就失踪了。当然是瓦匠们把他发展成为长期骨干了。过了很久都没回来,邱大队长说:这是谁的主意,叫蔡洪亮去打下手?他这种成分应该是受监督的,这下到哪里去找他?</p><p class="ql-block">农村瓦匠四海为家,居无定所,确实不容易找到。也没有人会去找。我为蔡洪亮找到一个好去处高兴。或许干几年瓦匠后还有可能讨一个老婆。</p><p class="ql-block">跛大爷确实有才,他上任以后,烧瓦建起了保管室,保管室前面建了一个大晒坝,晒粮食就方便了。在半山腰建成了一个大水坑,以后就不用从山下挑水上山了。还有几家人也顺便买生产队的瓦,建起了瓦房。同时,他还将原来各家各户自己的粪坑全部管起来,集中使用,每年冬天都上山割草和灌木,下到粪坑里腐烂作肥,肥多粮食就更多。1971年底,果然收成好过以往,每家都能分到100多斤稻谷,棉花扛过干旱获得丰收,工分值也达到创历史记录的0.45元/10分了。我们也居然年底分到了30元钱。</p><p class="ql-block"> 我在农村当知青三年,调回城里当工人以后,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但农村的情景却依然总在眼前闪现,我想,必须写下来,记住这段历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