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小屋

谦克

<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 纪念宇廉,</b></p><p class="ql-block"><b> 纪念我们燃烧殆尽的青春,</b></p><p class="ql-block"><b> 纪念我们几近奢侈的友情。</b></p><p class="ql-block"><b></b></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 小屋,帘幕和门</b></p> <p class="ql-block">  最近,我搬了新居,邀袁继璋夫妇来玩。</p><p class="ql-block"> 继璋是我上中的同学,又是黑龙江屯垦的战友。虽同住上海,也不常见面。老朋友相聚,分外高兴。</p><p class="ql-block"> 继璋细细品味着新居的装潢,最后在一扇并不起眼的欧式小门前站住了。</p><p class="ql-block"> “这间是什么?”</p><p class="ql-block"> “储藏室啊。”我随手推开了小门。迎面而来的是从三米高的天花板倾泻而下的天鹅绒帘幕,轻轻一拉,依墙而建的落地橱柜一览无遗,日用衣物琳琅满目。</p><p class="ql-block"> “很别致,很实用,又很漂亮!”继璋曾经当过广告公司的总经理,他的赞扬自然叫我高兴。</p><p class="ql-block"> 停了停,他忽然问:“你猜,我想起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什么?”我愣了一愣。</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前,你、我和刘宇廉住过的那间丰收农场俱乐部后面的小屋!“</p><p class="ql-block"> 顿了顿,他又说:“天翻地覆,真是天翻地覆啊!当年,你曾否想过,六十岁以后居室的储藏间要比我们当年的‘天堂’好上千倍!”</p><p class="ql-block"> 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了。是啊,也有一扇并不起眼的小门,陈旧,斑驳,远没有今天的那扇精巧,别致,直通俱乐部的舞台;也有一道倾泻直下的帘幕,压抑,沉重,远没有今天的那道光鲜,亮丽,紧连着俱乐部的大厅。剧场的门平时总是锁着,很幽暗,只是在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阳光射入高处的一排排天窗,汇成了一束束缤纷的光柱。从四方射来的光柱由细变粗,在剧场的中部会聚成一个硕大的光的空间,这空间很亮,又有些朦胧,隐隐地呈现出各路光柱交叠时的痕迹。细细望去,一个个斑斓的光晕在其中漂浮,你甚至可以看到空气中游动的一颗颗晶莹的尘粒。是梦,是醒,是幻,是真?我仿佛听到了远远飘来的三个年轻人的笑声:呵,是我,是继璋,是宇廉当年的声音。四十多年过去了,恍如隔世,却又清晰可辨。那天,我们三人站在舞台的中央,面对着一圈圈梦幻般的光晕,直着嗓门,飙起了样板戏中的高音。 </p><p class="ql-block"> “李玉和在'雄心壮志冲云天'的唱段中'迈步出监'的'监'字实在太高了,也真难为了我们五十团的李玉和——李启明。”</p><p class="ql-block"> “李启明人高马大,是演李玉和的不二人选,但是他的高音老是上不去。每每演到这里,他总摆出个口型,由拉手风琴Z代唱的!”</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们三人的声音都很高,兴许能够吊上去!”</p><p class="ql-block"> “要不试试?反正俱乐部里空无一人。”</p><p class="ql-block"> 到底都是年轻人,我们三个肆无忌惮地站到了舞台中央,扯起嗓门,声嘶力竭地“嚎”了起来。最终,自然是宇廉高出一筹。高一“双抢”的时候,宇廉和朱玉鸣在田头唱起了“长工苦”,为我们全班抢足了风头,他能飙上高音,是順理顺章的事情。我的声音高中带哑,继璋的声音高中带尖,唯有宇廉的声音清亮,柔美,就像他的画一样,还带着一丝忧郁和空灵。</p><p class="ql-block"> 真的有些奇怪。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只要轻轻触摸到现实世界中的某些相关小事,都会引发起对这段日子无尽的回忆,就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针灸大夫,点中了某一穴位,酸酸的,麻麻的,痛痛的,又是甜甜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像是一股细细的电流,缓缓通遍全身的每一根神经。</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处女作《兵团战士之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油画作品《毕业歌》的小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和沈嘉蔚合作的油画《乌苏里渔歌》的小稿</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span class="ql-cursor"></span>(二) “精神天堂”的诞生</b></p> <p class="ql-block">  六九年五月,我们来到查哈阳,二十号,卡车又将我送到了连队。那天,天色很阴,云层很重,只是在天地交界的地方泛出一片淡淡的白色。抬眼望去,从天边伸展而来的,是无尽的黑土,还有,镶嵌其间的斑斑点点的尚未熔化的残雪。送行的红旗远去了,我站在十五连的十字路口,目送这着一抹唯一的亮色渐渐地消褪在相间的黑白里。这是一个没有色彩的年代,不能有个人的抱负,不能有事业的追求,任何一点个人欲望色彩的东西都被视作罪孽。我茫然地望着这一片被无穷的黑白包裹着的旷野,心中一阵颤栗。</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通信员从营部捎来了刘宇廉的信,宇廉本应和我们同批赴黑,因毛主席的宝象巨制尚未完成,他在上海多待了一个月。这样的人才,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当即被留在丰收营部。宇廉也抓住机会,提出了绘制流动宣传牌进行“两条路线教育” 的建议,并要求借用我和继璋共同完成这一任务。建议很快获得批准,一个“精神的天堂”就此诞生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被安置在丰收农场俱乐部后面的那间不足十五平方的小屋里,以前是宣传队队员们演出前的化妆室,现在却成了我们三人工作、栖身的地方。整个俱乐部由红砖砌成,在当时的丰收还算是像样的建筑,但已经开始破败。那间小屋的墙面已被炉烟熏黑,纸筋石灰也一层层地剥落,隐隐显出暗红的砖体。那扇通往舞台的小门早就吱吱作响,至今我还未能记起它原本的颜色。三个大男孩蜗居在这间破陋的小屋里,其邋遢和随性是可想而知的。但在这里,却成就了我们精神的圣地,理想的天堂,成就了我一生中最有价值,最值得留恋的时光。 </p><p class="ql-block"> 三人小组中,我们做了这样的分工:宇廉自然是画画,我和继璋都有美工基础,负责的是文字编辑,版面铺色和美术字书写。宇廉非常用功,只要有空,他总是邀请当地的老职工做他的模特,我也经常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画画,有时候还会涂上几笔。一次,宇廉悄悄站到我的身后,很仔细地看我作画,忽然,他说:</p><p class="ql-block"> “你暗部的色彩有点脏了,尽量少用黑色,可以用橄榄绿加朱红,再加一些熟褐……还有,可以再画得薄些。”</p><p class="ql-block"> 我按他的提议做了调整,果然,效果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这里可以用土黄加朱红,再加些白。”宇廉弯下身来,指着画中人物的受光部,轻轻地说。</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幅水粉写生。虽嫌稚嫩,却让我极其兴奋。</p><p class="ql-block"> “你应该认真地学习画画!”</p><p class="ql-block"> “我不正在画吗?”我打趣道。</p><p class="ql-block">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是把它当儿戏,而是把它当成生活的支撑!”</p><p class="ql-block"> 我心头一震,默然无语。</p><p class="ql-block"> “在上中读书的时候,我的理想是进北航,我想当一名飞机设计师。现在看来,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抱负,没有对事业的追求,一个人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支点。无奈之中,我捡起了画笔。在这里,我又找到了新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我依然没有作声,心中却涌起了一阵酸楚:是啊,从记事起,父亲母亲就一直教导我,人生在世,一定要有一门赖以生存的手艺,往大处说,要有一个值得以一生的代价为之奋斗的抱负。我父亲从事生物研究,我母亲和姨妈都是大夫,当个白衣天使,是我从小萌生的愿望。如今,一切都碎了,可怕的是,我至今还徘徊在懵懂之中,找不到一条前行的出路。</p><p class="ql-block"> “你应该学画画,因为你有基础。而且,在当下,它最实际,你没有比它更好的选择!”</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们聊得很久。他聊他的航空理想,我聊我的天使之梦。在一片理想泯灭的虚无里,我们只能在灵魂的交流中再一次品尝少年时代追逐梦想时的激情和甜蜜。天蒙蒙亮了,宇廉说:</p><p class="ql-block"> “一切都结束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聊我的北航!从今天起,我们要实实在在地走自己的路。路,本来就是人走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清晨,我们在丰收通往海洋的路上做了到黑龙江之后的第一次晨练。大地还在沉睡,只是遥远的天际被抹上了一道淡淡的玫红。渐渐地,这缕玫红扩展了,变亮了,一种给人以振奋的热烈和奔放不露声色地渗透到原先的含蓄和素雅之中。此刻,我看到了一轮旭日跃出了地面,红色的,一种不含任何杂质的真正的红色。她很温和,很饱满,宽宏而又热情地把周围的云霞都染上了人世间最瑰丽的色彩。她跳高了,变得眩目起来,随即,整个世界都交融成一片统一的金色。</p><p class="ql-block"> 我们三人呆呆地站在路边,凝望着变幻的天际,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半晌,我问:</p><p class="ql-block"> “如果要画,你会用什么颜色?”</p><p class="ql-block"> “晨曦微露的时候,可以用玫瑰红加白,适量地加一点群青,这是一种很含蓄的玫红;”沉吟半晌,宇廉说:“天变亮了,可以去掉群青……玫瑰红也用不上了,直接就用大红,朱红,桔红,中黄,柠檬黄……呵,什么颜色都用不上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人世间最恢弘的日出!不在泰山,不在东海,而恰恰在这一片曾给你带来苦痛和酸楚的黑土地上。油画箱里的任何色彩都无法描摹当时日出的壮丽。我们只觉得热血在沸腾,血脉在膨胀,胸宇间涌动的激流似乎已经冲破躯体,融入了缤纷的天宇之间。在此之后,我也曾去过中国和世界最美丽的地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激情。原因很简单,那时候我们年轻,我们正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季节。生命刚刚成熟,思想正在酝酿,回荡在胸中的激情正桀骜不驯地寻找着理想的泽国,以求得从肉体到精神的彻底释放。穷山恶水,艰难困苦都无法熄灭希望之火在年轻人心中点燃的辉煌!</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自画像(油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自画像(素描)</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三) 在文学的世界中徜徉</b></p> <p class="ql-block">  音箱里放送着马勒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的引子。长笛送来了黎明时分百灵鸟的第一声啼鸣,接着,弦乐部缓缓加入,轻盈,活泼,跌宕,起伏,宛如初融的雪水在春天的沃野里潺潺奔流。</p><p class="ql-block"> 乐声中,继璋走近了我的书橱,忽然,他吃惊地问:</p><p class="ql-block"> “《叶尔绍夫兄弟》?你的小书库里还存着这本书?是俱乐部的那一本吗?”</p><p class="ql-block"> “不是。俱乐部的那本早就不知去向了,这本是在福州路的旧书店里淘到的。怎么,你还记得我们偷书的经历?”</p><p class="ql-block"> “哈哈,当然记得!读书人偷书,只能算是‘窃’!”</p><p class="ql-block"> 记忆,又把我们带回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们到营部汇报工作,在一间空屋里看到了一个橱柜,门已破损,但还是锁着。</p><p class="ql-block"> “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书吗?”</p><p class="ql-block"> “是书!你看,书角已从门缝里露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一种久违的渴望立刻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看来,我们要行动了!”</p><p class="ql-block"> “怎么,要偷书吗?大逆不道啊!”</p><p class="ql-block"> “读书人偷书,只能算是‘窃’!嘿嘿,‘偷’和‘窃’还是有区别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我们果真采取了行动,而且有惊无险,效益丰厚。我们用布遮住了小窗,偷偷地检阅着在当时绝对超越道德底线的成果:《叶尔绍夫兄弟》,《茹尔宾一家》,《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连串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苏联和欧洲文学名著赫然在目。最叫我们心惊胆颤的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这一部在当时被列为禁书的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和个人奋斗的大毒草,在上海都难以搜寻,却在这里轻易觅得,实在叫人大喜过望!于是,我们“三人世界”真正的黄金季节来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约翰.克里斯朵夫》</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和初萌的爱情</span></p> <p class="ql-block">  这些日子里,我们白天画画,晚上看书,熄灯之后还沉醉在无穷的遐想里:</p><p class="ql-block"> “你看到哪里了?”</p><p class="ql-block"> “安多纳德第一次遇到克里斯朵夫。真是天赐机缘,可惜是擦肩而过!他(她)们俩各自坐在相对而开的火车里,刹那间看到了对方,又刻骨铭心的记住了对方。”</p><p class="ql-block"> “你觉得哪个章节最令人遗憾?”</p><p class="ql-block"> “病入膏肓的安多纳德在大街上茫然行走,潜意识中,她在寻找克里斯朵夫。天公作合,克里斯朵夫也正来到这里,他看到了安多纳德,安多纳德也看到了他。然而,无情的人流又把他们冲散了……”</p><p class="ql-block"> “你看到克里斯朵夫遇见安多纳德的弟弟奥利维的章节了吗?”</p><p class="ql-block"> “太动人了!胆怯的奥利维躲在沙龙的一角,默默等候着当时已经声名显赫的克里斯朵夫。而克里斯朵夫一进沙龙,立即吻到了他精神恋人安多纳德的气息,他撩开逢迎的人群,径直朝着幽暗角落里的奥利维走去……上帝没有成全他和安多纳德刻骨铭心的爱情,却成全了他和奥利维维系一生的友情。”</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友情?扑朔迷离,遥不可及,太凄婉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部浪漫主义的文学巨著,即便它以贝多芬为原型,但还是渗透了罗曼•罗兰太多的个人特质,这种诗一般梦幻的感觉我很喜欢。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哪里会有这么多浪漫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嘿嘿,现实生活?好象很有阅历似的。那么,我问你,你喜欢过那个女孩?”</p><p class="ql-block"> 对方一片沉默。 </p><p class="ql-block"> “好,换个话题,你认为知青中那个女孩最漂亮?”</p><p class="ql-block"> “漂亮的女孩很多,各有各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你觉得Y怎样?”</p><p class="ql-block"> “眼睛像猫一样,美得张扬。她很热情,很单纯,单纯得有点发傻。”</p><p class="ql-block"> “那你觉得Z怎样?”</p><p class="ql-block"> “她和Y可不一样,柳眉凤眼,美得含蓄,有点像林黛玉。”</p><p class="ql-block"> “你喜欢哪个?要是喜欢,我叫宣传队的X老师帮你说说!”</p><p class="ql-block"> “好啊,瞧我收拾你!”</p><p class="ql-block"> 三个大男孩在炕上滚打起来,小屋里洋溢着一片笑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说实话,我们这一代人也真是够傻的。二十来岁了,除了本能的驱动,什么都浑然不知。”继璋回过神来,感叹地说。</p><p class="ql-block"> “我看不然。只不过在那个年代,情爱的话题是个禁区。即使象我们这样能够深度交流的朋友,谈到这里也就嘎然而止,真正深层次的感受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地品尝。”</p> <p class="ql-block"> 由《叶尔绍夫兄弟》</p><p class="ql-block"> 引发的争论及联想</p> <p class="ql-block">  “还记得吗,当时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有哪一部小说?”</p><p class="ql-block"> “当然是《叶尔绍夫兄弟》!”</p><p class="ql-block"> 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时争论最多的老三斯杰潘和他的恋人魏莉奇金娜,这是小说中一段带有强烈时代和政治色彩的凄婉爱情。</p><p class="ql-block"> 苏联卫国战争中,斯杰潘在苏军溃败时举枪跪地,成了不齿的叛徒。在熬过了德军暗无天日的集中营生活之后,他又受到祖国的审判。刑满释放的他在一个渔场谋生,遇到了自己昔日的恋人。魏莉奇金娜一声惨叫,拔腿就逃,此时的她嗓音粗哑,满脸疤痕,成了一个非男非女的怪人。几乎就在斯杰潘跪地求生的同时,她也被俘了。魏莉奇金娜没有屈服,德国兵狞笑着奸污了她,并残忍地用刺刀毁了她的面容,毁了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一切。最终,两人在一个破旧的驾驶室里见面了。魏莉奇金娜用围巾遮住了眼睛以外的所有部分,相对无言。斯杰潘掏出久久珍藏的恋人的照片,一张绝美的少女的面庞。她瞟了一眼,轻轻地推开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幕惨烈到极致的爱情悲剧。斯杰潘和魏莉奇金娜成了我们几个月中争执不休的话题。 </p><p class="ql-block"> “魏莉奇金娜是整部小说中最令人心颤的人物,但她不太完美。最初,柔弱娇媚,清纯可人,最后却面目丑陋,举止乖张,这和当今时代的美学原则截然相悖;小说的大段心理描写过于灰暗,晦涩,主人公最后的结局过于悲惨,有悖于当时昂扬的时代。”</p><p class="ql-block"> “我倒觉得魏莉奇金娜和斯杰潘的悲剧命运是整部小说最大的看点。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要把世界上最为美好的东西活生生地毁灭在你的面前。魏莉奇金娜,一个在德军的摧残下都挺过来的女性,最后却毁灭在因失去女性尊严而遭唾弃的习惯势力的包围之中。她爬上高炉,纵身跃入滚滚钢水,化作了一缕让人在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青烟。也成就了一段永恒的经典。”</p><p class="ql-block"> “至于斯杰潘,我觉得写得非常成功。‘在德国人残害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回来?’魏莉奇金娜泣血的呼喊让他的灵魂受到了炼狱般的拷问。这种生不如死的忏悔,写出了人性中深层次的东西,似乎我们每一个读者都受到了一次灵魂的洗礼,真实,立体,深刻,感人!”</p><p class="ql-block"> “你涉及了一个禁区:他是个叛徒,罪人,在我们的艺术创作中,绝对归于甫志高一类!”</p><p class="ql-block"> “但他首先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他没有奢求什么,他只是想活着回去见他的魏莉奇金娜。斯杰潘的罪孽起源于他的软弱,起源于人性本质中的某些弱点——对生命的贪恋(对生命的珍惜,实际上是人性最基本的特质,本是无可厚非,但在那个年代,我们都不敢触碰这个话题)。他并没有出卖战友,但却出卖了灵魂,出卖了祖国,出卖了我们价值观中最可贵的东西。我认为他只是个中间人物。”</p><p class="ql-block"> “禁区,又涉及到禁区了!暂且不说斯杰潘归于那类,但中间人物是江青批之又批的啊!”</p><p class="ql-block"> “但是它真实,真实是艺术生命力的基础!现在样板戏中的所有英雄人物个个不食人间烟火,你不觉得单调刻板吗?”</p><p class="ql-block"> 于是,话题转移了。从李玉和到杨子荣,从吴清华到白毛女,一个个都成了我们盘点的对象。</p><p class="ql-block"> “我倒觉得电影‘自有后来人‘中李玉和的扮演者赵联还原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他并不魁伟高大,倒是满脸络腮,还喜好一口小老酒,经常在李奶奶背后扮个鬼脸。在铁梅眼中,他首先是个慈父,最后当她知道父亲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世时,李玉和已倒在血泊之中。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爹’字的长嚎取得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这才是真实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喜儿和大春在山洞重逢,编导却有意避开了正常人不可避免的悲恸和倾诉,让喜儿挥拳踢脚,展示‘仇恨’,这真实吗?好端端的一段戏给糟蹋了!”</p><p class="ql-block"> “还有,杨子荣深山问苦,当唱到‘深山见太阳’时,原本灰暗的森林小屋立时射进一道阳光,好像太小儿科了吧!如果艺术都以这种图解的形式表现,那还称得上是艺术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像这样的谈论渗透在我们半年来工作和生活的每一个间隙,也无声地潜入宇廉的心底,催生着他创作风格的形成。以后,在我细细欣赏宇廉的一系列油画和连环画作品的时候,似乎都能看到青年时代的宇廉思想和行为的影子。在他的“兵团战士之歌”、“毕业歌”和“乌苏里渔歌”中,都没有那个时代所惯有的剑拔弩张的无产阶级的英雄形象,而是以他特有的诗一般浪漫的笔触,温暖而亲切地展现出年轻人蕴藏在心底的热情和希望。在“伤痕”和“枫”中,他和他的同伴们更是以杜鹃泣血般的凄厉,极致地揭示了在那个时代里亲情和爱情活生生的毁灭。那鲜血般殷红的枫叶一片片地飘落在女主角丹枫的尸体上,成了文革中青春毁灭的血色的象征。在此以后,我曾经问过宇廉,为什么在“枫”的男主角被押赴刑场执行抢决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可以读得出的东西,只是一片空白?宇廉说,空白里的东西最值得品味,对于一个精神信仰被摧毁,肉体又行将毁灭的人来说,任何表达都是多余的。在这里,空白就是一种力量,一种控诉。宇廉啊,你何止是在以笔作画,你是在以心作画。你是一块永不干涩的海绵,无尽地吸取着生活的营养,文学的营养,甚至是音乐的营养,以诗人和文学家的情怀,呕心沥血地塑造着你笔下的人物。这种源自于《约翰•克里斯朵夫》,《叶尔绍夫兄弟》等文学名著的浪漫主义激情正饱满而细致地流淌在你创作的每一笔触之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宇廉的油画作品《解放》</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刘宇廉、陈宜民、李斌合作的水粉连环画《枫》</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四) 永恒的记忆</b></p> <p class="ql-block">  我们在黑龙江的第一个冬天是在丰收的小屋里度过的。我们用报纸裁成细条,贴在窗户的缝隙间,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凛冽的北风。窗内窗外极致的温差,让小屋窗口外层玻璃的四周结满了冰凌,只是在中间部分还能朦胧地透射出暖暖的灯光。在这个时候,经常有我们上中的同学们来访,他们和我们一起分享着精神的佳肴,又隔三岔五地给我们带来了额外的礼物。有一次,十六连的许浩兴带来了一个由棉布层层包裹着的小锅,还冒着腾腾热气。打开锅盖,里面居然是一锅蒸蛋,嫩嫩黄黄的,一股异乎寻常的奶香扑鼻而来,让人馋涎欲滴。</p><p class="ql-block"> “这可不是一般的蒸蛋,这是母牛下崽后的第一波奶水,醇厚醇厚的,只要在炉子上一烧,就成了蒸蛋的模样,香极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记事以来品尝到的最美味的食品。一勺乳奶放入口中,又舍不得咽下,细嫩,溜滑,慢慢地流入了我们的喉口。接着,一股浓烈的奶香便久久地在口中萦绕,徘徊。一口,又一口,我们吃得很慢,很慢,像是在细品绝世珍肴。</p><p class="ql-block"> 至今,我还要感谢继璋。三个人中,就数他最会安排。每当食堂供应白面馒头,他总要买上百个,塞进宇廉平时放画夹的超大帆布书包,搁置在外窗口,不消一会儿,馒头便冻成了石块,只要安排得当,可吃上半月。每次用餐,取出几个,在脸盆里一蒸,升腾的热气中,原先紧绷的石块一个个白胖胖地含笑绽开,又松又软,还蕴含着黑龙江白面本色的甜味。再夹上几丝腌制过的东北咸菜,其中的美味不言而喻。 </p><p class="ql-block"> “我们很幸运,真的,很幸运!”我们仨经常这么说。当我们的战友们在时代精神的感召下战天斗地的时候,我们却能在这一片自我的天地里驰骋,徜徉。有时候我们甚至觉得很奢侈,奢侈得有一点罪孽感。我们清楚地知道,这只是我们蹉跎岁月中的一个梦,一个一触即破、稍纵即逝的梦,但谁都没有说穿,只是极其珍惜地陶醉其间,尽情地享用着机遇恩赐于我们的精神上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黑龙江的冬夜,黑得奇早。晚间八点,路上便断了行人。往往在这个时候,我们带上帽子,口罩和手套,武装得严严实实地外出跑步。那一天,新闻联播刚结束,中央台播放了用交响乐队伴奏的“智取威虎山”的全剧录音。当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旋律在传统的京剧鼓点引领下,由一支庞大的,富有层次和厚度的管弦乐队铿锵奏出的时候,我们都粘住不动了。饥渴啊,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剧情随着音乐舖进,在小常宝的一声恸哭“娘啊”的长长拖腔背后,弦乐部如泣如诉的和声刹那间勾住了我们的灵魂。在一连串紧密的锣鼓点之后,舒缓,醇厚的圆号在弦乐急速的陪衬下缓缓送出,由轻到响,由低到高,最后在一个八度的高音上灿烂地奏出了最华彩的乐章,活脱脱地勾画出了在一个北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的银色世界里,孤胆英雄扬鞭策马,挺进雪原的壮丽图景。</p><p class="ql-block">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p><p class="ql-block"> 此时此刻,我们才意识到,那凌空飞旋的雪花早已铺满了我们绿色的军袍,铺满了坚硬的小路,铺满了我们“精神天堂”的屋顶。于是,眼前的一切,组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记忆:那幢铺盖着皑皑白雪的小屋,那束从结满冰凌的玻璃里映射出的灯光,那条从小屋门口铺展延伸出来的崎岖小路,还有,那三个在电线杆高音喇叭下痴痴倾听交响音乐的大男孩……只要想起它们,就会想起那一个年代,那一片土地,那一段与之相伴的永不磨灭的青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11年3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