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皱纹

简若

清晨，我的村庄氤氲在水雾之中，像湿漉漉的婴儿的轮廓。阳光穿透迷雾，被高处层叠的绿叶过滤，变成奶奶菜园里淡圆的光晕，轻轻摇曳。南瓜叶子撑起小小的碧绿的伞，把一块深褐色的土地掩盖了起来。叶片在一层薄薄的水汽下，像刚出浴的样子；南瓜花早早醒来，展开金黄色的花瓣迎接着晨光、玉露，似乎有淡淡的花香出来，一只穿着黄袍的甲虫，被诱惑着一头扎进了花蕊，如一个威武雄壮的王者，发出雄壮的吼声；几颗南瓜躲在底下，花是它的鼻子，叶是它的眼睛，不用起身，它就能感知到周围的世界——静谧，这也许正是它要的那个样子。一棵豆角在专心爬架子，藤蔓上缀满了长豆角和粉红的小花，一副永远积极向上、心无旁骛的样子。土豆也开出了淡紫色的小花，一阵风过，铃铛似的微微摇摆。每棵土豆树根部，隆起着圆圆的小土堆，那是用来深埋果实的。蛐蛐仿佛一宿未睡，成了菜园里永不停息的歌唱家。

这个早晨，奶奶的菜园充盈着祥和与生机。　

麦草垛上缀满了小水珠，阳光洒在上面，闪闪发光。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落草垛上，它栗子般的小脑袋，转来转去，然后把目光投向草垛下面的狗食盆。它盯上了残存在盆子里的狗食。大黄狗若无其事地蹲在狗窝外面，一脸漠然的样子，完全无视这只弱小的窥食者。

我打草垛旁走过，黄狗再也蹲不住了，扑出来对着我“汪汪”叫几声，又被狗绳拽了回去。我明显感觉到它不是真的想咬我，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或者说在它眼里我还不算完全的陌生人，甚至有一点主人的气味。我猜测不透黄狗的心理，只能慢慢靠近它。它对我摇起了尾巴，但脸上并无欢喜之情。我并未放松警惕。我知道不能再靠近了。我和这狗的心理其实是一样的矛盾，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可是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家的狗呀！那我是多久没有回家了，竟和它生疏到了这般境地？！　　

这时，奶奶走过来往狗盆里添食。黄狗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它满脸欢喜，嗷嗷叫着扑向了奶奶，并把两只前爪搭在奶奶的胳膊上，摇尾的频率也不知道加快了多少倍。它还去舔奶奶的手背和衣服，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奶奶摸了摸它的头，并告诉它快点去吃食。它便顺从地缩去，乖乖吃盆子里的食物，还不时抬起头，亲昵地看看奶奶，尾巴一直没有停止摇动。奶奶看着吃食的狗，还不时叮咛几句，就像小时候，对我总有叮咛不完的话一样。

我们都不在的日子里，这只狗就是家里的一份子，陪伴着奶奶，陪伴着村庄里的阳光和风雨。

奶奶喂完狗，又听见鸡在院子里叽叽咕咕地叫。她折回屋里，不一会儿，端出一小盆鸡食。阳光在她白花花的头发上泛着白光，我想借着这光，找到奶奶的一根黑头发，却看到的是裸露的头皮。奶奶老了，真的老了，阳光照不进她额上深深的皱纹里。奶奶小心翼翼地把鸡食倒进鸡窝前的木槽里。五只鸡齐刷刷地从窝里伸出脑袋抢食吃。有一只身材娇小掉光了毛的母鸡，吃了不多几口就缩回窝里去了。奶奶告诉我，这只母鸡的年龄很大了，已经养了两年多。和人的一生相比，两年其实算不了什么，但在鸡却算是高龄了。奶奶说这只母鸡，每天一颗蛋，从未间断过。奶奶又说这只母鸡和她一样，恐怕时日无多了。我不想关心这只鸡，我只关心奶奶。奶奶说得很平静，但这句话却像针一样刺进了我的心头，把那里扎得血肉模糊，血迹斑斑。我忧伤地看着奶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悲伤像潮水一样涌来，一浪一浪，翻滚不止……奶奶是那么热爱生命、爱头顶的蓝天白云、爱她的菜园、爱每一棵树每一朵花、爱她的黄狗和鸡、爱每一个亲人朋友，我不能想象，她怎么能不爱这一切，没有这一切她怎么活下去，与众生分离对她来讲意味着什么？而我们又是那么爱奶奶，我不能想象没有奶奶的家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明白，讨论死亡是一回事，迎接死亡却是另外一回事。　　

太阳渐渐升高，周围的雾气已经散去，我的村庄在太阳下露出新的面孔。一朵淡淡的云浮在烟囱上面，和冒出的炊烟很快融为一体。我很小的时候，不知道村子里那么多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去了哪里。有一天当我抬头看天时，便认定那些白白的软软的云就是村子里的炊烟幻化而成，为此心里窃喜不已。

烟囱里的烟源源不断地涌出，那朵云也渐渐厚重起来。我看见，一朵洁白硕大的芍药花，就在头顶。我张开口鼻用力去呼吸，一股浓郁绵长的人间烟火味，很快钻入了我的胸腔和胃，再一点一点晕染着散开，渗透到我身体的每个角落里。我生怕这味道从我的肌肤渗出去溜走，便裹紧了衣衫。我要永远留住这熟悉的味道，在我离开家的孤独日子里，慢慢品味。　　

奶奶今天烧的柴火是豆荚，随着“哔啵——哔啵——”的声响，灶堂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了。火红的光，映照着奶奶熟悉的面庞。我看见墙角那张落满灰尘的蜘蛛网，来到她脸上。奶奶的皱纹就纵横交错了。我知道，奶奶的每一道皱纹，都隐藏着默默付出的痕迹。这时，泪水渗出眼眶，我的眼前模糊一片，奶奶的脸在我眼前打起了转转。如果泪水可以抚平奶奶脸上的道道皱纹，我会喷出一股清泉来。锅里咕咚咕咚响个不停。奶奶不停地添柴加火，她要把对我的爱，全部煮进锅里那几个黄澄澄的玉米棒子里。那是小姑买给奶奶的玉米棒，她却没有舍得吃——她总是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留给她最爱的孙女吃。　　

我像小时候一样蹲在厨房的地上，啃着玉米。满口香甜，满心欢喜，满脸幸福，在这一刻，我还是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我要走了。

车子缓缓驶出门前的小路，奶奶唤着我的乳名出来了。她把园里最大最红的那颗西红柿摘下来，拿给我。我把它紧紧抓在手里，贴近我的心房，让两颗红心，以最近的距离挨在一起，砰砰砰地跳着。车子缓缓往前行驶着，奶奶被抛在了身后，还有她满头的白发，一脸皱纹。紧接着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往后退去，最后是我的村庄也退去……　　

我的村庄，我的奶奶，那缕炊烟……我像一只风筝，正顺着徐徐的微风悠悠飘向远方，但是那根长长的线，将我牢牢地拴在了故乡的大地上。那里是我的根，是我一辈子走不出的忧伤和牵挂。我终究是会回去的——我的肉体，我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