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寓言）

泽小鹤

高兴不姓高，高兴姓甄，一副娃娃脸，嘻嘻笑着，仿佛世间的忧愁都和他无关。

其实，高兴就是个拖着鼻涕的娃娃。

他是我远方舅舅家的孩子，出生时难产缺氧，长大了发育不健全，有些呆傻。

“高兴，高兴，出来玩啊！”小伙伴在篱笆墙外喊他。

高兴趔趄着跑出去，手里握着一张玉米饼子，他娘在身后大呼小叫，拼命叮嘱。

高兴跳绳的时候摇绳子，下河洗澡的时候在岸上看衣服，偷香瓜的时候让他先往瓜地里爬，试探。

有高兴的地方，笑声就多起来，干坏事的时候就有了替罪羊。

我们问高兴：“你衣服昨天挂破了，你妈打你了吗？”“高兴。”高兴回答，我们哈的一声哄笑。

“你上次鞋跑丢了，你光脚回去你爸没削你啊？”“高兴。”高兴答非所问，一脸高兴。

高兴无论好事情坏事情，挨打与否，只会说两个字“高兴”。！

我们教唆高兴从家里偷煎饼，（他妈烙的煎饼又圆又大）偷鸡蛋酱大葱，我们坐在井台的大柳树下吃。

吃的时候我们高兴，高兴不吃也高兴。

我们把高兴抬起来，扔到雨水坑里，他爬出来，浑身泥水淋漓，你问他，他说高兴。

我们把他举到柳树杈上，高高的卡在上面，他试探着一点一点往下挪，扑通一声摔下来，我们笑，他高兴。

我们玩藏猫猫，故意让他躲到麦垛里，叫他不要出来，我们都悄悄回家吃晚饭，天黑了，他母亲满世界喊他，他高兴地跳出来，喊道：“高兴”。

高兴的世界里，好像断了一根神经，我们普通人高兴不起来的事儿，他照样都能高兴。

高兴10岁的时候，我们都上了小学二年级，上课的时候，我们在教室里，他在教室在，围着门窗的破洞往里张望。

被老师撵了一回又一回，跑得趔趔趄趄热气腾腾，还满脸高兴。

　　高兴，脑袋好像没太多问题，我们在教室里背诵乘法口诀时，他捡了一只面目全非瘦骨嶙峋的小狗。

小狗抱回家同高兴同吃同住，一年多的光景，长得和高兴几乎一般高，我们一动高兴，那狗就疯了一样护着他，向我们狂吠。

我们说：“高兴，把你家旺财拴起来，要不没人和你玩啦。”高兴只好把旺财栓起来，我们好照旧欺负他。

十二岁的时候，高兴母亲经过无数次找书记找校长，央求说：“这孩子看人家上学，眼热啊，您就当他是个跟腚啷当，收留了他吧。”

书记校长看着高兴可怜，叹着气同意他上学。

高兴上学不用带书本，就坐在最后排旁听，他时不时张望树根下的旺财，随时可能跑出教室。

高兴上了一年级，比他小三四岁的同学也开始欺负他，他还是只会说两个字：“高兴”。

高兴最怕我们不带他玩儿，时时刻刻的怕。

高兴母亲因病去世的时候，拉着高兴的小手热泪直流，虚弱的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高兴的父亲，再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指着孩子高兴。

高兴的父亲整天投机倒把，不务正业，庄稼都荒废在地里。他明白老婆割舍不了高兴，就赌咒发誓说对高兴好。

高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经常一个人领着旺财，在村里游荡，下小雨的时候也不知道回家。夏日的夕阳，把高兴和旺财的影子拖的老长老长。

他满脸的不高兴，落寞的神情，就像一夜成熟的庄稼。

八月十五的晚上，家家井台供月饼，高兴爬在井台，看井里的月亮，树影婆娑，风吹皱了一池井水。

“高兴，高兴，天上的月亮多圆啊，你高兴不？”父亲已经好久没听高兴说“高兴”了，故意逗他说话。

高兴望着井里的月亮，不做声。

“今年的葡萄真甜啊，高兴，这个大的给你。”姐姐也逗他。

高兴回过头来，满脸泪水，父亲和姐姐都吃了一惊，他说了一句话：“我想妈啦！”

高兴会说话了的消息不胫而走，从此，村里老老少少碰到高兴就逗他多说几句。

可是，高兴宁肯和旺财玩也不和我们玩了。

我们再也没听他说过“高兴”，无论他有多么高兴的事儿，都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