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诗里听蝉

刘剑桦

<p class="ql-block">  又到青荫听蝉时,不由得想起了蝉声成阵的唐诗。遂左一声平平,右一声仄仄,向不读久矣的远唐里彳亍而去,权当一回清凉的旅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蝉的意味在于启示命运,启示一个命定的歌者的命运。这命运的特点在于歌唱和饥饿——不由自主的歌唱,不可抵御的饥饿。当然,还在于这歌唱的含义,包括生之短暂、死之迫临,以及在生死之间的短促时段内如何立身等诸多内容。</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蝉的歌唱遵循高度严整的形式,对于诗歌有着重要的启示录意义。诸多唐诗选本均以一首蝉诗开篇,其中所包含的象征与示范意义深远而持久。生命的歌唱之于歌者,正如占卜之于卜者,需要某些形式才能进入其中,这些形式的严格程度,有时甚至可以用“仪式”来称谓。</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但凡表现为形式、仪式之类,则与直接的感情疏离,更多的时候表现为感情的经验,或经验的感情,是感情的标本,是隔着玻璃的呼喊、追忆中的迷惘,即里尔克所主张的“诗是经验”, 亦即艾略特所谓“诗不是感情,也不是回忆,也不是宁静。诗是许多经验的集中,集中后所发生的新东西。”是一种修饰性的慢速的或长久的展示,正如蝉的歌唱。</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清人施补华说:《三百篇》比兴为多,唐人犹得此意。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竟然如此(《岘佣说诗》)。在唐诗中,这三首形式感和象征手法同具高度的蝉诗,值得一读再读。</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nbsp; &nbsp;&nbsp; 虞世南《蝉》诗共四句:“垂緌饮清露,流响入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开头两字“垂緌”带给我们的是一个长须飘飘、寂然端坐的形象。如果动态地理解,则是一个整理衣冠的形象。整体上是一种酝酿的状态、肃静的气氛,换句话说,是一个缓慢的重复性的动作,一种近似于仪式的动作。</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也许你会心生疑窦:垂緌固然是严肃的,但毕竟时机不巧,碰上主角在吃饭(垂緌饮清露)。其实这也是所谓的知行合一的一种变形罢了,作为命定的歌者,蝉的一生就是歌唱,即使饮食等日常生活动作,也有着极其端庄的形式。形式!这是我们一打开唐诗就会得到的启示和告诫。</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由古体诗到近体诗,中国诗歌进入了一种更加严格的形式探索。自南朝谢灵运以降的诗人,有意避开质朴自然的日常语言,构造一种“典丽新声”的诗歌语言:音步整饬,节奏明显,词藻工整,意象密集,使诗歌语言独立出来,形成了具有陌生效果的符号形式。</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在这位隋唐诗人的笔下,蝉是端庄的、尊贵的、风致雍容的,几乎有着缙绅或士大夫的形象。关于虞世南,如果你知道唐太宗称其德行、忠直、博学、文辞、书翰为“五绝”,那就再明白不过了。“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是诗歌的高度,也是精神和命运的高度,这种高度是由深刻的形式支撑起来的。</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有一个细节值得重提,即“垂緌饮清露”的“饮”字。这是一个指称“饥饿”的动作,一个接近静态的平衡的动作,与歌唱同时存在、同步持续,也和歌唱一样贯穿蝉的一生。我们不妨说:饥饿就是歌唱,歌唱就是饥饿,是同一命运的两面而已。这是诗人的秘密,也是诗歌的秘密。</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nbsp;&nbsp; &nbsp; 如果说虞世南的蝉主要是对于诗歌形式和诗歌高度的提醒,那么,骆宾王的《咏蝉》则更多地回到了自己,回到了季节的深处,回到了一无所有,在内心的冲突中展示了诗歌产生的源泉和诗歌的指向。要而言之,蝉的命运,就是诗人的命运。</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所谓诗穷而后工,实在是古今皆然。其实,远取譬也好,陌生化也好,也实在是古今皆然。</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诗人骆宾王曾经是一个神童,但此时似乎已山穷水尽了。然而在一片蝉的歌唱之中,他仍不愿低头。当然后来他干脆一走了之,不久又为别人作讨伐女皇的檄文,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这样看来,这个曾经的神童无疑是一个智者,但那是后来的事情;此时,诗人与蝉合而为一,露湿了翅翼。其诗有着无穷无尽的疑问,但更有着始终如一的坚持,“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凭借着一个虚拟的高度,一切得以坚持。</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一个以疑问的、否定的形式出现的高度,一个以“无”、“谁”来表达的存在。但仍然是一个存在,一个词语上的存在。由此出发,我们可能会联结上一个西方诗歌的命题:语言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或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题。</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此时,我们渐渐走进了夜的深处,听见了“五更疏欲断”的歌唱,一种难以维系的存在。也只有这种时刻,才可能有真正的高潮,有辉煌的歌唱。</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失眠者李商隐出生在唐诗的后半部,一个强大的王朝、一场盛大的表演即将结束。但蝉的命运一如既往,一仍其旧:饥饿、歌唱。这是一个生命的诗人,一个真正的歌手,他有着神奇的魔力:“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一茎枯荷,任他点化成了生命的诗歌。但你要时刻记住:歌唱与饥饿,是同一命运的正反两面。树更高,绿更冷,而露水开始淹没歌声。所谓“一树碧无情”,实际上是高悬的命运的隐喻,是诗人的命运。他当然明白这一点,但诗歌是形式的,必须有所坚持,至少是语言上的坚持,这样,当他说“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时,你要理解这是象征的,形式的,诗歌的。诗歌与现实功能无关,所以,这位歌手没有听众,没有人倾听这歌声,去抓住一个免于流俗的机会,虽然这样的机会本就不多。有谁能免于流俗呢?在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结尾处,我们听见了同样的感叹:“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其实,初唐诗人陈子昂早就给了答案:“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诗歌的命运,亦即蝉的意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