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老家,年龄到了50岁左右,人们习惯称“那就到了属驴的年纪了”。之所以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毛驴作为陕北人农作、生活的主要畜力的缘由,喻示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压力较大的。</p><p class="ql-block"> 我在市里上班,离老家大约有200多公里。老家的院子已经多年无人居住,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几年前家父突遭不幸离世,当时我实在是抽不身回老家收拾院落,就安顿老家的发小同学帮忙掏烟囱、挖炕洞、除杂草、劈枣刺、糊窗子、挑水扫地。山上打坟送饭拉石板,家里装殓祭奠,多亏众多亲朋好友不辞劳苦的相帮,往事至今历历在目,心怀感激。如今,每逢亲朋好友遇到婚丧嫁娶,特别是遇到葬礼活动,一般尽量前往参加。因为事主家最为看重的,是来客能在他们去世的老人灵前作揖、磕头、上香、点纸、奠酒。当然有时也因另有急事需办,耽误参与的情形也是有的。</p> <p class="ql-block">前几天,一位发小同学的母亲去世了,享寿80有余。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高寿离世,也是顺行老人了。这次回老家,正是参加同学母亲的葬礼的。请了假,开车出城上高速,一路奔走两个多小时,赶下午17时抵达目的地,稍事休息,逝者灵前即行丧礼礼仪。饭后,散饭,几位老同学相约爬山。</p><p class="ql-block"> 雨后的陕北七月,漫山遍野的翠绿似乎被刷了一层透明的油漆,光鲜靓丽。极目远望,满是郁郁葱葱。空气里散发着熟悉的、亲切的、久违的、浓郁的、沁人心脾的乡村田野的味道。那香味是多元的,有青草野花香味,有瓜果梨枣的香味,有庄稼蔬菜的香味。路边有几颗苹果树,小小的青苹果尚未泛白,摘几颗狠狠地咬一口,满口酸涩,顿时龇牙咧嘴,但还是乐呵呵的,又品尝到小时候的老味道。不远处还有几处菜园子,土畔棱上的南瓜秧长势喜人,秧绿、花黄,嫩南瓜毛茸茸的,很自然地想起了童年偷摘瓜果的顽皮往事。亮红晌午,趁大人们午休打盹,这正是孩子们偷瓜果的良机,蹑手蹑脚准备下手偷摘,被蹲坑守候的老人发现了,逮了个现行,准保挨一顿训斥,只得灰溜溜的离开;刚要下手,冷不防几声“汪!汪!汪!”,不远处窜出一条狗(一般是拴着的),便落了个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往往还没跑几步,塑料凉鞋却飞出老远,沮丧,尴尬,一副狼狈相。如果你有幸一把抓在马蜂窝上,恭喜你中大奖了!其后果嘛,完全可以充分展开你的想象,鼻青脸肿、灰头土脸、慌不择路、跌在酸枣刺林里了... ...精准表达的词句可多了,恕我无法一一列出赘述。其实,这个时候的瓜果还尚未成熟,往往咬上一口就扔到山沟里了,那是一种瞎糟蹋、乱侵害。也倒不是老人们生性吝啬,待到瓜果成熟后,爷爷奶奶们还会端着筛子,提着布袋,挨家挨户把熟透了的瓜果送给各家让馋嘴的孩子们尝鲜。咦,笑嘻嘻的来人可不正是抓过我的那位呢。唉,您老怎么恼了凶,笑着甜呢。要问我小时候没有蹭过谁家的饭、没有偷过谁家的瓜果,至今我实在想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空呈现一片靛蓝,朵朵白云像镶着金边棉絮,又像巨大羊群,远眺层层梯田像是覆了一层金黄。虫鸣鸟叫,牛羊归圈。漫步乡间小道,偶遇见乡邻,邻人眯开眼笑“回来了?上家里坐坐。”或圪蹴在院落,或盘腿坐在石床上,抽烟,喝水,吃刚刚采摘回来的桃子、李子,一派和谐话家常的田园美景。</p><p class="ql-block"> 晚间,路灯亮了。前来祭拜的亲朋好友按照办事总管的号令开启晚祭仪式。随着葬礼司仪的指挥,在哀婉的鼓乐中男丁作一揖磕三头,奠酒、上香,烧纸。女眷女客围着棺椁哭灵,长子恭读祭文,读罢,灵前焚烧祭文。祭罢,长子或长孙怀抱逝者灵牌和遗像,鼓乐班领头,孝子孝女排着长长的队伍撒路灯。以前的路灯是玉米芯经过煤油浸泡,路边两侧每间隔三两米,用铁铲铲一小堆,后边的人,用燃烧着的棉球点燃。如今市场里有现成的塑料五颜六色的电子小灯,省了油污的沾染。到了离家不远的路口,焚香、燃纸、奠酒,告知各路神仙保佑明天出殡办事顺利。事毕,折归,及家,所有参与葬礼活动的来宾都吃饺子,酒盅盅,菜碟碟摆上桌,款待宾客,这顿饭俗称“腰饭”。饭毕,来客散去休息,孝子孝女们则要安排轮流守灵,直至天明。</p><p class="ql-block"> 次日一早,人们大约在5、6点就起床,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及至8、9点,开饭,通常是羊肉臊子压饸饹、炸油糕。饭毕,鼓乐班子排在开头,长子或长孙扛引魂幡面朝家院出口方向,阴阳先生在摇铃的伴奏中,唱念送灵歌谣,敲砂锅,起灵。孝子孝女持丧棍,扶棺送往大山里的坟地。棺椁抬到山里,吊入墓坑,顺入墓窑,阴阳先生按照天干地支方位安置妥当,点亮长明灯,盖好墓门石板,众人挥舞老镢、铁锨填土,起堆,安好供食石桌,再组织一次祭奠仪式。据老人们讲,若干年后坟丘被风雨侵蚀为平地,棺椁、遗骸,将和黄土彻底融为一体。我常想,这种土葬在陕北高原延续了几世几代了,与城市里的火葬相比,土葬更环保。</p><p class="ql-block">下山后,众人返回,洗漱,稍歇后,陕北丧俗中最为隆重的宴宾开席了!七碟子八大碗,荤素凉热搭配,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鱼肉、虾齐上,白酒、啤酒、饮料满上!在农村办丧事,席间肉食的多少,绝对是衡量膳食好不好的标准之一,食客嘴角流油,纷纷称赞“人家埋老人的事办好了,过的是添席事情!撒了酒场!”餐桌上的炖肉、红烧肉不够吃,看客随时安排添加,这就是所谓的“添席”;院子里摆几张条桌,布置好白酒、啤酒和下酒菜,有酒量的,你就尽情的畅饮,没人说菜缺酒不够。这个就是“撒酒场”。其实,也倒不必责备铺张,一是办事是力气活,饭食质量、数量要跟上;其二,前来的宾客都要对逝者烧纸磕头的,冲着这份情谊,也该吃好喝好。当然了,我是反对浪费的。饭毕,来客与主家人说些安慰的话,打招呼道别,即可离开。</p> <p class="ql-block">近几年尤喜观察老家至今保留的一些旧俗,譬如每逢老家的婚俗中的结发仪式、丧俗活动中的礼仪规程,仔细观察,觉得十分有趣。有的人以为丧事要从简,好像越简便越好。我倒不觉得老家的丧俗规程序纷繁芜杂,相反的,有满满的仪式感,规程中蕴含着黄土地的人们对孝、悌、礼、仁的文明传承。现在人们的生活普遍提高了,一些事情,只要肯花钱,也倒能够办的风风光光的。但是,一味地用金钱作为支撑动力办到、办成的事,有了简便,图了省事,但人情味就大打了折扣。祖先们流传下来的程序仪式不要轻易的否决,老话不要轻易否定。一味地追求短、平、快,未必好。打着“移风易俗”的旗号改这个变那个,是不是真的改变好了,也是未必的。</p><p class="ql-block"> 业余尤喜看一些传统文化方面的旧书。选择旧版书来读,是因为旧版书写的比较实在,水分少,干货多。相反的,新版书装帧华丽考究,掺杂成分太多。其实对于迷信一词,我倒没有多反感:不迷,看不懂;不信,你从精神心理方面有所抵触。确实不适合读传统,那就拉倒吧。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人终于明白了“老话有道理,轻易不要否”的事实。老话在哪里?其实老话正是蕴藏在传统里。</p><p class="ql-block">从老家到县城到,有两条路可走。新修的一级公路,重型货车往来穿梭,交通路况复杂;旧的简易公路相对车辆稀少,走在路上开车也悠闲。暑热的一天里爬了两座山,有点累了,想一个人静静地、轻轻松松的在盘山公路上溜达溜达,我便选择旧路返城。太阳已偏西,我又来到了途径县域两个乡镇的分水岭——土黄岭山,是老家和县城之间的中点。这里也是我上初中、高中每次徒步路过的歇脚地。路边有块阔地,停下车,提瓶矿泉水,拿包延安牌香烟,坐在土楞边,极目我少年来时路,胸中升发了些许惬意和感慨。从十二岁进县城读书算起,之后又在城里参加工作,成家定居。离开老家已经有四十来年,虽身在异乡,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农村出身的本色,这抹浓浓的乡愁随着年龄的增长显得愈发浓烈。有时在梦中,我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仿佛又看到了那山、那水、那瓜果蔬菜、那缕干柴禾燃烧散发的清香炊烟、那条日夜奔流不息的潺潺小溪、那狗、那羊、那黄牛、那毛驴、那棵杜梨树、那棵红枣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