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空间及其它

ZY

房子、空间及其它

题记：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据说，海洋之中有种生物，叫四角虫，只有一天的寿命。它早晨出生，过完一二个小时的童年，就开始挣钱，含辛茹苦，起早贪黑，废寝忘食，住在出租房里——岩礁缝。到了正午，它如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珊瑚礁的缝隙，那么，就没有母虫子会嫁给它，它将无后，孤独地死去。为了传宗接代，它必须讨个老婆，前提是自己必须有房子。下午二点，它按揭贷款，买了珊瑚房，结婚生子。为了孩子的学费，衣食，还贷，又开始挣钱，但挣得的钱太少，它只得把珊瑚房出租出去，搬回岩礁缝，等到还完贷款，拿到房子的产权，它活的时间所剩无几。

四角虫如此，人难道不亦如此？以我们沙地人为例，在房子的事情上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我们萧山沙地人素以勤劳著称，勇立潮头，敢为人先，吃苦耐劳，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还晚，一分钱都要掰着花，赚足了钱就建新房。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沙地人住的是草舍，到了七八十年代，开始建瓦屋，到九十年代后，又把瓦屋拆除，改建成楼房，有的保留旧宅，另建楼房。人们的一生就围着房子转，为了子孙，也为了门楣。

我离开沙地老家到县城定居已有三十多个年头，把婚前搬家算进去，房子一共搬了六次，一次比一次大，地段也一次比一次好，前四次在市中心，但到第六次购房时，已年过半百，恋旧情结突现，故乡时不时会在脑海里萦回，梦里也时常与故乡的老屋相遇，就像对初恋情人的思念。

老屋两间平房，清砖黛瓦，一间小一间大，大的又被分隔成前后两间，前面为堂屋，八平方米左右，上面有个阁楼，上小学前，阁楼作仓库用；后面是灶间，除了土灶和柴火，还有煤饼炉，蜂窝煤，热水瓶，水缸，淘萝，米缸等炊事用具。

房子有个阁楼，也勉勉强强算是楼房了。当时住上楼房可是件了不起的事，说明家境殷实。老家的阁楼仅供晚上睡觉用，它是我黑夜里的港湾，睡在上面，我常常会感觉到那种无可比拟的宁谧如同静穆的大海。

一早醒来，触目便是天窗。春夏秋冬，天光从天窗里漏进，让我第一时间知道当天是晴，晴到多云，还是雨，还是雪，抑或雨加雪。阁楼既小又矮，床都不能放，只得打地铺，也就是说，阁楼就是一张床，也是一条船，载着我的童年。

从地面上阁楼没有楼梯，只有一张竹梯子，父母外出，防止我出去，就把梯子拿走，我只好乖乖地呆在上面。那时没电视，只有一只红灯牌收音机伴着我。我一边听广播一边通过天窗看天空，没星星没月亮的晚上，就惊恐不已，惧怕鬼从天窗里爬进来，只有月光如水般泻进来的夜晚，心里才踏实，沐浴在月光里，听着收音机，感到这世界是我的，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当然，回老家定居已不可能，何况老家也不再是从前的老家，老家只在心底那份浓浓的乡愁之中，是种感觉，像橄榄的味道，甜甜的，涩涩的，挥之不去。

我吃了秤砣铁了心，决定有生之年最后的新家必须在近郊，要与老家相仿，有个后花园，有个阁楼，阁楼上有扇天窗，天窗外有湛蓝的天空，晚上有灿烂的箕斗，银蟾吐着氤氲，人欲乘槎奔向广寒，雨天有淅沥的雨声，滴答滴答宛如心脏的跳动……

我花了一大半结蓄，买了排屋，所在小区，有个很欧洲的名字，叫苏黎士小镇，所处位置又很中国，门口有一座庙宇，气势雄伟，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天凌晨四点，都有浑厚的铜钟声响起。以前这里很荒凉，是坟地，所以又很宿命。小区三面临山，像一个转了九十度的凹字，东临一条城市大道，名字很浪漫，叫风情大道，让人想到《红楼梦》里的秦可卿，风情万种。翻过南山是萧山的母亲湖——湘湖，东北两百米，为地铁一号线的终点站，去省城杭州很方便，可以免受堵车的烦恼。

拿到钥匙，我立马动手，自己设计，自己作督工，花了一年半时间，搬进新房。我还在阁楼上建了一个大书房，只要不出去，就在书房里度日。

阁楼既高又大，天窗有两个，叫威卢克斯窗，触目见天，只可惜晚上星星稀少，不像小时候，满天星斗，天空蔚蓝，多了奢侈，少了温馨，我便突然怀念起老家的天窗起来，有时做梦，新家的天窗变成老家的天窗，但梦醒时分，悲又从中生，童年和流逝的岁月，再也不能复回。

房子太大，空空荡荡，很不习惯，缺少人气，如女儿不回家，与妻子两个人，即使在家里也难得见上一面，后半夜，妻子总感到房子里有鬼魅出没，尽管窗和门上都安装了防盗卷闸门。妻子迷惑，而我却很淡定，我知道，这只是犯了一个风水上的忌讳——屋大人稀。

住宅风水中，把宅大人少视为凶屋。人体存在磁场，在我们身体的外表，有一层肉眼看不见的气场，这种似光晕般的“气场”在特殊照相机的拍摄下，清晰可见。

居住在空间很大的房子里，人体的气就会出现“虚损”，如果人体能量一直处于向外散发耗泄的状态，加之人在进入睡眠状态时，这种气自身会达到最弱，那么就会出现睡眠多梦、极易敏感、精神恍惚、性格胆小、容易中邪、多愁善感等症状。

除了气场，人如要保持充足的精气，就必须在磁场稳定、能量交换平等的空间中才能得以确保。居住在太过空旷的房间，人体磁场与房子磁场在进行交换，要达到一种平衡稳定的状态，需要很长的时间，会让人体的能量损耗特别大。

风水学讲究“藏风聚气”。其中“气”，就是要把来自宇宙、地理的好磁场吸纳聚集起来，为我们所用。房子如果能聚气，就会减少人体阳气向外的过度耗散，人的心灵也会容易在一个聚气的小空间里安静下来，如果是在一个空旷、四面八风的地方，则很难有片刻的宁静。

小空间，是气场围着人转；大空间，是人围着气场转。所以，我又怀念起小房子来。房子虽小，但很有气场，与圣经上说的“吃蔬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有异曲同工之妙。

结婚时，单位分了房，58平方，一厅一厨一卫二房，面积虽小，但尺度刚好，满足起码的功能。若想在家里搞一些非分之举，门都没有。一旦走进家门，那么你就得规规矩矩，一切都在妻子的视力范围内，些许动静，都能在角角落落引起回声。不能接打异性电话，连个短信提示音都能绕梁三日。妻子烧个菜，如果门不关严实，菜的味道就弥漫开来，让人津液顿生。即使是油烟味，这油烟味也与众不同，里面夹杂着浓浓的香味。

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还兼洗浴和洗衣功能。有时，内急时，老婆却在洗澡，这并不尴尬，而是夫妻温馨的好时光。

我喊一声：老婆，好了没有？

老婆答道：进来吧。

我就冲入卫生间。

此时，老婆的酮体上或淌着水，或滴着水珠，头发高高绾起，如洛神一般。

有时，老婆见我闯进卫生间，会提议：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把身子擦洗一下。我就像一个孩子，赤裸裸地站在她身边，让她给我搓背。由于卫生间狭窄，一躬身，不是碰到水池，就是碰在马桶上，磕磕绊绊，但很有情调，其乐也融融。

后来，有了女儿，家里就充盈奶香味，孩子的哭闹声充满58平方米的空间。这空间虽小，但有磁性，有气场，藏风聚气。

下班回家，一家三口每时每刻都碰在一起，谁也无法逃避，其乐也陶陶。有时，出差在外，若有所失，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踏实，水土不服，这“水土不服”就是因为缺少熟悉的气场。

女儿到了上小学的时候，58平方米显得太小。我竭尽所能，尽其所有，为了下一代，换房。在市中心买了89平方米的房子，三室二厅一卫，装修时把一个贮藏室改为厕所，这样就有二卫。我如愿以偿，有了自己的书房，也就有了私人领地，如同孙悟空暂且逃脱如来佛的手掌，人虽在家，心有时却在外，隐私的电话也敢接打了，短信也敢发了，深更半夜偶尔也看个岛国片什么的……总之，随着居住空间增大，心也随之变野。

女儿上初中前一年，家里进贼，阴霾笼罩。妻子诚惶诚恐，总有进贼的幻觉，就决定再次买房。我倒不是因为贼，而是为了女儿上学。

房子面积达138平方米，尽管仍是三房二厅二卫，但尺度放大了，空间自然扩张，当时搬进入住时，有些空旷感。住入大屋，妻子只注重新房，对我的关注度下降，有时在家，我像个多余的，特别是女儿，一回家就兀自进入自己的房间，房门紧闭，与我们隔离，心慢慢地远了，到了读高中，由于要夜自修，早出晚旧，我与她难得一见。

亲人的疏远，爱的氛围渐淡，居住空间变大难辞其咎。

实际上，人在这世上的居住面积有一个指标的，这指标虽然随着经济发展有所调整，但一定有个度，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从1978年至今，中国人均居住积(使用面积)从7.2到32.9平方平，国家的一切居房政策都是以此数据为依据，如突破这数据太多，就有悖于自然法则，必然走向反面。

房子建得越大，意味着占用的空间越多，而地球的空间是有限的，她就像一个机体，她需要有足够的空间，这空间里必须有山，有水，有树木，才能使这空间里充满氧气，而当人类为了没必要的奢侈，用冰冷的钢筋混凝土，榨取无数泥土的砖块和产生许多粉尘的水泥建造房子，本身就是对自然的破坏，而且越建越高，使得空气流动所阻，产生严重的雾霾，长此以往，我们的空间总有一天将不能提供人类需要的基本物质，这世界便行将就木。

黄永玉先生的画作《自得其乐》，其中画面上有一段文字让我久久不能释怀，文字写道：“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画作上的赤膊大仙，跷着二郎腿，躺在躺椅上，优哉游哉，让人捧腹的同时，也让人茅塞顿开，原来：屋不在大，可坐，可睡则行。老婆不在多，左在，或右在，则福。

著名连环画画家贺友直住在31平方米的房子里，当记者问他为何不换大一点，他说：“现在人活着，住平方；一到漕溪路(殡仪馆所在地)，就住立方了，人要想明白点。”

贺老一语破的，在住房的问题上，人确实要想明白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