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谭之二十

愿做传承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云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i></p> <p class="ql-block"><b>  编者按</b>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他把99人囫囵交给1963年</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不同于白鹿原的白嘉轩,做了三十七年榆树沟生产队长的雨知泉最感自豪的是,当年在“四清”工作组对他审查批判的时候,贫协主任谷见丰对他的几句辩护词,他视为对榆树沟也对他的最高奖赏。 </p><p class="ql-block"> “四清”工作组那年进榆树沟,来势并不汹涌,鸡不鸣,狗不叫,那其实是历经“三年”大灾后鸡犬近乎断崖式的无声。但对生产队长雨知泉一类公社的基层干部,却是钟声嘹亮的惊动。</p><p class="ql-block"> 工作组公文包内,有一个来自上层的关乎“四清”的权威文件,对付“四不清”干部的。据说榆树沟工作组此前由打前站的副组长领衔,通过排查摸底,已经有了个初步的“底稿”。后到的身为省上厅官的组长给四名组员特意告诫:“‘四清’是一场严肃的斗争,我们一定要写好这张答卷。”</p><p class="ql-block"> 复原军人雨知泉领衔的偏远的榆树沟生产队,是上边圈定的“重点”,据说是<b style="font-size:20px;">“五毒俱全”</b>。批判会上,雨知泉句不断,语不涩 ,全然一副剖开腔子见心肺的坦荡。</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放纵盲流</b>。雨知泉不否认:那是曙无鸡鸣,夜无犬吠,村子周遭的榆树皮都几乎被剥光了的境况下的恶主意。他劝慰一些身板还能支撑的人“外出混口”。动身前,生产队长的雨知泉有不多几句的掏心话:“你们能动弹的,自个儿寻活路去,我顾救不了你们了!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我不会让留队的一个人在我先头倒下去。” 老贫协主任的谷见丰闻声,伴随着刷啦啦倾泻而下的眼泪,几乎是仰天长啸:“人要是吃草能活命多好啊!”</p><p class="ql-block"> 雨知泉吐实:“我当时把大话说了,但我很担心。百十号人,你能拿出什么救生术?我还真有些后怕。但一个当过兵的人,你吐出的话就是放出去的子弹。你能收回?”</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抗粮</b>。过去不久的灾年,面对催粮的工作组,雨知泉有言:“我已经无粮可抗。”催粮组随后搜到储种子的仓房,厉声叱问:“这是什么?你胆子大着敢牵城隍爷的马呢!就过秤!就送粮库!” 雨知泉铁板上钉钉一串说词:“你们动!那是种子!那是命系系儿!不信你们的老辈没讲过:饿死不食种子!你们动呀!你们都是上头的人,我个尕生产队长担不起那个抗粮的名!但这百十号人,这百十号人的明年、后年……你们一起带走。只要我有一口气,我给各位领导烧十年的长香!”双手并作几个长揖频频送上。面对当下的局面,雨知泉痛呈:“各位领导知道吗?1959年,饥年的头一年,煮一锅洋芋过年呢,饭也是它,菜也是它。后两年,领导们可以想见,不说了。这就是我的抗粮!我能抗个什么呀我抗!”两只拳头似碰似抱地箍住了头面。</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深藏秘窖,站岗放哨。</b>雨知泉重重地点几下头:“有的。我不在队仓里存一点急救粮,光靠一年分给每个人一天的半斤原粮,能活过吗?”雨知泉更有说词:“听人说,咱们县上一些小单位有小金库;我向上级取经,在生产队搞了个小粮库,密存了几斗粮食,备作急紧处救命啊!”雨知泉话锋一转,“当然,怎么说,这是个违规的事,怎么处置,我没话。上头今天一个工作组,明天一个检查组,我能不深藏秘窖吗?我能不站岗放哨吗?”</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投机倒把</b>。坚韧不拔要挖出“四不清”典型的副组长断定,“投机倒把”这块,肯定会藏着一些黑货,有挖头。单就重用“投机倒把犯”,你队干部就脱不了干系。</p><p class="ql-block"> 依然是竹筒倒豆子,雨知泉出语爽快:“没错,有的。”一声苦笑,“为了全村人活命,我什么羞丑事没干啊!”</p><p class="ql-block"> 追到当年那个“投机倒把分子”,其实是地道贫下中农。一家人病病灾灾日子过的难肠,农闲时偷偷出外倒腾些也就百儿八十元的大到烟茶,小到针头线脑的玩意儿,挣几个差价补贴日子。</p><p class="ql-block"> 雨知泉几个队干部听那个“投机倒把分子”说,有化肥,他可以换到粮食。又听说干北山一带偏远的社队初始不信任化肥,为对付上边检查施用情况,将上边廉价拨来的化肥,竟有悄悄倾倒碱沟的事。雨知泉动了心思:何不……亲自带了七八个人,几回摸黑步行去来八九十里路,偷偷以每袋出价五六元背回。由副队长领队,破胆让那位在生产队管教的轻车熟路的“投机倒把分子”带路下陕西,一袋80斤的化肥,可换回二百多斤玉米。确实救了一时之急。此后一些年,这“陕西背粮”在此方一些社队传染病般风行起来,但都是单帮的个人行为。雨知泉是以生产队集体“陕西背粮”这股风的始作俑者。是罪是过,雨知泉本人也画不出个线线。</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夏日灞陵桥(摄影:李田妹)</span></p> <p class="ql-block">  被叫到会场上揭发的“投机倒把分子”一脸慌怯,却又一本正经:“我揭发,雨队长当初使唤我时,答应年成顺了,按去来换粮时间,每天给我补助三斤粮。到现在,三两没见不说,还说:没罚你早先投机倒把就手下留情了。我哪里说理去!”说罢,又续话头:“再揭发,我见队长家婆娘娃娃饿得脖子像罐子系,想巴结队长,偷偷透话给队长:每回悄悄弄出三二十斤给他补家,挨了队长一顿骂:‘你咋不说三二百斤?’我敢肯定:是嫌数数少了。”(坐在会场边角的雨知泉听了不敢笑。心语:“这贼怂会编!”)当他再次说“我再揭发……”时,被老组长阻断:“说些有筋骨的。”</p><p class="ql-block"> 这才扯到十二张野狐皮的往事。不细说,捏弄几颗炸狐狸的药丸,对于老兵雨知泉小菜一碟。白天野狐沟踩狐踪,天傍黑放置药丸,后半夜去收狐体,十之七八不会空跑。最初一个多月就收得十二张狐皮,得十二条狐尾。由识熟路的“投机倒把分子”去甘南、青海藏区换回酥油,碰好了一条狐尾可换三几坨五六斤重的酥油。你别小看这生意,当紧处,给命垂一线的老弱病人添一调羹酥油,不说救命丸,一口气就还能悠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雨知泉的交代里,省略了一些似乎有点儿难堪的细节。</p><p class="ql-block"> 有一晚,去野狐沟搜寻无果的雨知泉,天明过一沟畔人家,见门前一只黄狗嘴角破裂流血,“呜呜”叫痛不止。心便忐忑:那炸药丸不识狐和狗,兴许沟畔上这谁家的馋嘴狗,闻到药丸里一丝“诱你入瓮”的油腥,半边嘴被炸飞了。遂温言询之,那村妇牙缝里挤出个恶骂:“不知哪个短命娃造的孽!”雨知泉心底亮清,回以“就是,叫他大腿根长疔疮去。”遂商议:“这个样,你们看着也心疼,就让给我,我有点儿治伤的土方子,看能不能治出个样子。”出了几个钱拉回去了。大锅里熬了狗肉腥汤给老弱辈补身。雨知泉自叹:“咳!我什么羞丑事没干啊!”</p><p class="ql-block"> 雨知泉的交代里,省略了的难堪细节不止于此。</p><p class="ql-block"> 野狐肉,乡人口里是不可食之物,有说“那腥气会把你熏晕”。雨知泉叫板了:“我先晕一回。”未敢道出的心里话:“腥气确实大。”这雨知泉就有馊办法,最先动用的是辣到你卷舌头的那种甘谷辣椒压味。有天,邻县酒精厂一车酒糟依例到村,是上边调拨的周遭村社当时的“补食”:已经发霉结团的酒糟,水洗过,捏作团,在案板上薄薄滚一层面蒸食。雨知泉忽发奇想:狐肉埋在酒糟里取腥。竟然有一种淡淡的酒味,竟成了当时老人们孜孜有赞的美味,可以保留知识产权的一大创新。有几位老人说老狐有灵,坚决拒食。隔天,他的筷子底下换成甘谷红辣椒烧的兔子肉,辣到每吃一口三吸气,谁也没本事辨出肉味。你信?能那么轻易就搞到兔子吗?“老汉娃娃,你还得哄着来。”雨知泉苦笑说。</p><p class="ql-block"> 原本的大阵仗,最终拾了些零碎。当然,这仍然是副组长公务本上负面的东西。</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私留外乡女眷</b>。哪位女副组长对此特别看重:“我想问问:那外乡的两个人是怎么来的?你队上的人都在挣命,收那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不会有旁的想法吧?” 雨知泉不屑理会,只喷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冷笑。副组长进逼:“你回答我的问题!”雨知泉眼瞅定副组长:“我乡‘花儿’里有句唱词:‘话没有箭头射烂了心’。对那个可怜的女人和孩子,我希望你的话里没装箭头!”</p><p class="ql-block"> 厅官老组长扫一眼副组长,出语略带不满地阻断这话题:“就说投机倒把的事!”</p><p class="ql-block"> 贫协主任的谷见丰抢过了话头:“我经的事,我说。”就扯出这事的根由。半袋肩扛到磨坊的“磨物”,麻线织的口袋里有炒熟的五六升瘪青稞,加了些晒干的甜根切片,专意让年过六十的贫协主任谷见丰背往水磨坊磨成熟面,为队里严重老弱病残者额外添一勺面糊糊。谷见丰来时,前面已有三两家磨户,那年代,也就是三升两升的小户。便将半截口袋立在磨板上等候。人去渠沿上,和两三磨户换吸着旱烟锅,有气没力地说道几句有关菜色年月的“菜根谈”。</p><p class="ql-block"> 过会儿回进磨坊扫一眼,老眼里戳来的图景是:一个小女孩脏兮兮的手指,钻头一般在老贫协的麻袋上抠出一个洞,饥(是饥!)不可耐地掏取其中的炒麦、甜根切片,急燎燎塞进嘴里。一旁应是女孩母亲的的中年妇女,手指也在扩大着那个洞眼。老贫协禁不住大呼一声:“天达达哟!这把我活杀了!我这是救命的一口食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希望的田野(摄影:李田妹)</span></p> <p class="ql-block">  那一脸菜色的孩子眼睛很大但灰暗无光。只顾急燎燎抠取袋中的炒麦,急燎燎吞咽口中的猎获。那跪地的女人双臂箍桶般抱住老贫协的两条腿:“老爸,给上个活路!”谷见丰悄悄摸一把泪眼,就给锅灶冷落的榆树沟又添了两张争食的口。</p><p class="ql-block"> “五毒”追罢,随后有小会的追查。扯到“深藏秘窖”,那位女副组长疾言厉色质疑:“别的队死了人,你榆树沟没死人,就说明这里边有名堂。” </p><p class="ql-block"> 雨知泉回话出乎意料的快捷,又出乎意料的软和:“这位女领导的话我没听懂。”他扫视了一眼会众,“榆树沟没死人,是该追究的罪吗?我该领什么罪?”</p><p class="ql-block"> “今天会就开到这里。散会!”厅官的工作组长突然宣布。当会众退出后,工作组内部会上,据说甚至有些火药味的争论。老组长紧蹙眉头:“我们预想的‘四清’的榆树沟典型,我们预先就有了底稿的典型,怕是要重写了。榆树沟的某些做法,黄牌可以给;甩红牌就过了。注意到了没?除了三几人,榆树沟再没人认我们的“五毒”,没人同意把“五毒”压在雨知泉们肩上。注意到了没?雨知泉们的眼里死盯着的:人命是天!人命是天啊!”</p><p class="ql-block"> 批判之后的处理阶段,会场设在乡镇农校那所三层教学楼上,让“犯错”的队干部接受批判,争取“下楼”。雨知泉检讨过后,那位坚守使命不退的副组长,不依不饶,再次厉言射向雨知泉:“违法乱纪,又态度恶劣。你雨知泉的这个‘楼’,今天不好下吧!”</p><p class="ql-block"> 与工作组坐在一起的贫协主任谷见丰,接副组长话茬缓缓站起,话语平静得就像拉家常:“我家三代贫农,没假。你们谁有兴趣了查一查。现在我亮清,做贫协主任……不够格,现场,我辞掉。那几年雨队长做的事,我也是帮凶。”随后的语音少见地铿锵,“你们吃透了没?那三年,老鼠在面柜里滚三滚,胡子上也沾不上一点儿面星星。我们这百十号人就像寒鸦卧在冰滩上,相偎取暖哩。雨知泉把大灾年滞留生产队的97位瘦骨头快挑破瘦皮的老弱妇孺,外加从路边捡回来的当时只悠着一口气的两个外乡逃荒人,总计99人,囫囵交给了1963年。罪吗?”阻挡不住,老人跌跌撞撞地走出会场,独自下楼去了 。</p><p class="ql-block"> 贫协主任没来得及吐说的,还有一段心语:他尤其看重的是,在雨知泉的坚意呵护下,榆树沟罕见地保留了三棵没有被剥皮的成年的榆树。之后那榆树慷慨抛出的榆钱,繁衍了附近村寨的榆树家族。榆树沟方能名实相副。小辈们方能知道世间有一种树叫榆树——灾年英勇献身的救命树。</p><p class="ql-block"> 盯着贫协主任退场的背影,雨知泉坦然发声:“不用费事了。放纵盲流,有过;深藏秘窖,有过;站岗放哨,有过;瞒产私分,给社员多分过几斤救命粮,产没瞒,地里拔出的就那么个斤两。抗粮?加码的公购粮,我把种子全缴了也完不成。三年的头年,我是硬着头皮从全队人的嘴里夺食——知道吗?留给社员的每人平均全年不到220斤原粮!下苦的人啊!——才缴了部分公购。后两年……这后两年还用说吗?人爬不到地里了啊!种子下不到地里了啊!抗粮?在青藏高原吃过六七年军粮的本人,这两颗字我听不懂。除了那三年,生产队部有关当年交公购粮的半墙奖状会说话。不说了,队上过往的一切,肩膀不塌,我担了。”</p><p class="ql-block"> 窝在墙角一个吱吱扭扭作响的木凳上的雨知泉爽然站起:“我有啥本事!说好听点儿:那时节,是一块油抹布上拧油着过的日子啊!细碎处丢人的事不止三件两件……就这么走到了1963年——我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把留队的九十九位骨瘦如柴的父老乡亲,囫囵交给了1963年,我已经力尽汗干。俗话有说:教罢书的师傅,碾罢场的碌碡,死了阿姑的姑父。我这碾罢场的碌碡,该歇了。” </p><p class="ql-block"> 雨知泉也独自下楼,竟有点儿卸去了两肩重负的轻松……</p><p class="ql-block"> 老组长尾追而来:“你干生产队长多少年了?”“七年。”“哦!下来就是八年……碾罢场的碌碡,歇过冬,还是要动的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这颗碌碡此后不张不扬地在榆树沟继续着它滚动的年轮。有过一次位升公社的机会,生产队全员抗旨,没用牛缰绳,就给打死结拴在榆树沟生产队长任上了,屈指37年。</p><p class="ql-block"> 据说,那位女副组长之后的仕途顺风顺水;而厅官老组长之后的仕途,遗憾!有点儿不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1.9.17海口</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小憩的村民(摄影:丁寿亭)</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