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轮椅上的娘

东山银杏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2014年,大哥、三弟陪父母来南京 玄武湖</h3> <h3><div style="text-align: left;"><font color="#167efb">  翻到以前的日记,内心波涛汹涌,很想回到从前,有所弥补,但机会没有了:</font></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br></div><p style="text-align: center;"></p><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b>坐在轮椅上的娘</b></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日子继续向前,遗憾无法弥补。翻到2018年的日记,内心波涛汹涌。</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娘2008年脑溢血手术后,半边身子不能动,一晃过去了八年。爹患糖尿病20多年,每天打两针胰岛素。六弟宏锁和弟媳妇银莉专门照看爹和娘,大哥、我和三弟每月提供些钱。</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娘不管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轮椅上,会不停喊人,间隔只有几秒钟,每一声呐喊,都像是有要事要说,你走到跟前,娘还是喊,要吃西瓜,要进房间,要吃饭,要到外面去逛,要上厕所,几句车轱辘话,一声连着一声,一面用能动的右手,在床上或轮椅上不停拍打,看到无人理会,就骂人。每一声呐喊,都要深吸一口气,说不出长过八个字的句子,脑袋艰难地朝一侧歪着,前后一晃一晃,让人看了心疼。</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我知道,娘手术后身体难受。娘半边身体有感觉却不能动,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啊!</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三弟媳妇在医院工作,说,老人这样喊,是锻炼肺活量,拍床拍椅子,是体育锻炼。这样一想,大家对娘的喊叫和拍闹,反倒有了一丝理解和宽慰。</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暑期,我回到老家,娘看到我,喊,江林,来!</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我坐到娘的轮椅旁边,娘拍打着已经破损的轮椅台板,望着茶几上的西瓜说,给我吃点西瓜!我给娘一片西瓜。娘用没有牙的牙胎“啃”西瓜,吃到一半,娘把西瓜摔进纸纸篓。</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娘又喊我,要瓜吃。我再给一片。还是只吃一半。扔了。爹说,不要给吃了。</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娘的衣服已给西瓜水洇潮了。娘还要西瓜。我说,不能吃了。娘看看也无奈。又喊我,我应着。娘说,走!我问,去哪儿?娘说,走,到房子去。我说,不是刚从房子出来吗,等中午吃过饭,再上床休息,好吗?娘头一晃一晃,又说,走!我耐心问,娘,你想到哪儿去?娘说,到厨房去。我说,吃饭还早呢。娘不停地催我推她到厨房吃饭,我不再声声回应。</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六弟的女儿今年中考,分数出来了,不知道能不能上岐山中学。六弟在一旁与媳妇讨论,说,应该找个人打听一下。我离开岐山37年,想不起有什么熟人可以打听,心里正翻寻记忆,这时娘又在轮椅上不停喊我,一遍又一遍地说走。看到我拿着手机“发呆”,又指着我骂了起来。我对娘大声说,你稍等一会儿好不好!娘没想到我会发火,一时哑然,侧歪的脑袋,吃力地前后晃动着。但持续时间并不长,娘又喊了起来。</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坐在一旁的爹忽然起身进屋,一声未吭。我回家探亲,只要我在客厅,爹一直坐在沙发一头的沙发床上陪我,说,这就是我的床。但爹现在突然离开沙发床,去房间休息了。</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我忽然意识到爹生气了。爹生气时从不责骂我们,只是沉默不语或走开。娘一生为我们辛劳付出,生病了,喊几声我就无法忍耐,这是多么的不该啊!我对爹的反应,不好做任何解释。一旦解释,反而会让爹内心纠结起来。我装作一切如常,内心责备自己,推着娘的轮椅,在房间前后移动。伴随着娘的声声呐喊,我想起很多往事。</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我们兄弟六人,娘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娘白天要到田间劳动,还得操心家里的一天三顿饭。那时吃粮紧张,娘总得想着法子让我们吃饱,自己做饭时,总是随手吃几块剩馍或剩饭,很早就落下胃发酸的老毛病。家里没钱,穿戴全靠娘一手缝制,晚上纺线,雨天织布缝衣、拉鞋底。在我的印象中,娘就没有休息的时候。那时,我们兄弟几个都不省事,每天晚上,娘都有一大推衣服要去涝池洗刷。在全村,娘的能干是出了名的,娘的辛苦人所共知。</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银莉收拾好厨房,与宏锁推娘出去散步了。这是八年来形成的规律:娘上午7点起床,吃饭;饭后六弟和弟媳妇推娘到外面散步,中午回家烧饭,午饭后送娘上床睡觉;下午5点左右娘起床,6:30吃过饭后,六弟和弟媳妇再推着娘出去转两个多小时,晚上9:30上床睡觉。娘每天晚上,总要醒来几回,一醒来就喊爹,楼上的邻居已习以为常。</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我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十点多,六弟推着娘回来了。娘又一声声喊我,要到房间睡觉。我耐心地说,娘,一会儿吃饭,吃过饭就睡觉。说到吃饭,娘又催着要去厨房吃饭。我说,银莉正在做饭,饭做好了,我们就过去。但娘依旧喊。我只好给娘一片西瓜。</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爹起床了,看到我守在娘的轮椅旁,故作轻松地说,任务完成了。意思是,饭后睡一觉,任务已完成。我察觉到爹已不再生气。</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午饭时,娘需要带上人造革围兜,娘左手不能动,只能用右手吃饭。但娘总是控制不了自己,期间要不停喊人,要我到她跟前来。到了跟前,娘将夹起的面条停在空中,并不及时送到嘴边,问我,咋么呀?我说,先吃饭,吃过饭,就睡觉。筷头上的面条早掉到围兜上了,娘将筷头往嘴里一放,再到碗里去夹。一顿饭下来,围兜上能掉三分之一的饭。我从娘手中接过筷子,准备给娘喂饭。六弟说,不要喂,让娘自己吃,要不,以后娘就不会自己吃饭了。我便把筷子还给娘。娘有一下没一下的吃饭,不停的呐喊要上床睡觉。爹这时转头训娘道,吃饭老喊什么!我说,我娘是生病,以前可不是这样。爹马上放缓语气,一面吃饭,一面说:你娘是多要强的一个人啊,什么苦没有吃过?冬天把涝池的冰砸开来洗衣服,一攀笼一攀笼地洗,十里八村,谁不知道!现在生病了,她自己也是没有办法控制啊。这是爹的真心话。我说,是啊。我清楚记得,娘白天去田间劳动,回家后忙完晚饭,趁大家吃饭的时候,娘要去池塘洗衣服,洗完衣服,娘一边收拾碗筷,一面吃剩下来的饭,或吃几块冷馍。为了给娘作伴儿,我吃完饭,常帮娘拎衣服提棒槌,或者抗上砸冰的䦆头,这些情景历历在目啊!</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娘的碗里还剩一些面条,我从娘手里拿过筷子,把剩下的面条喂给娘吃,正像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娘给我喂饭一样。饭后,六弟给娘收拾停当,将娘抱到床上。娘很快睡着了。</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爹到客厅的沙发床上睡觉,我也在沙发上午睡。爹很快也睡着了。</span></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span style="color: inherit;"> 我躺在沙发上,望着客厅的吊灯发呆,迟迟不能入睡。娘在梦中会梦到什么呢?是年轻时候的百般操劳,还是抚育我们成长过程中的渺茫希望?是我们出行之时的万般担心,还是我们淘气时的一声长叹?是在为我们磨破的衣裳打补丁,还是为我们准备过年穿的新衣裳?不管是什么梦,我想,娘在梦中,一定手脚运动自如,一定是在为我们无怨无悔地做着她能做的一切。</span></div><p></p> 娘的衣服上已给西瓜水洇潮了。娘还要西瓜。我说,不能吃了。娘看看也无奈。又喊我的名字,我应着。娘说,走!我问,去哪儿?娘说,走,到房子去。我说,不是刚从房子出来吗,等中午吃过饭,再上床休息,好吗?娘头一晃一晃,又说,走!我耐心问,娘,你想到哪儿去?娘说,到厨房去。我说,吃饭还早呢。娘不停地催我推她到厨房吃饭,我便不再声声回应。<br> 六弟的女儿今年中考,分数出来了,不知道能不能上岐山中学。六弟在一旁与媳妇讨论,说,应该找个人打听一下。我离开岐山37年,还真想不起有什么熟人可以打听此事。这时娘在轮椅上不停喊我,一遍又一遍地说走。看到我拿着手机“发呆”,又指着我骂了起来。我对娘大声说,你等一会儿好不好!让人脑子静一静!娘没想到我会发火,一时哑然,侧歪的脑袋,吃力地前后晃动着。但持续时间并不长,娘又喊了起来。<br> 坐在一旁的爹忽然起身进屋,一声未吭。自从我回家探亲,只要我在客厅,爹一直坐在沙发一头的沙发床上陪我,并说,这就是我的床。但爹今天离开沙发床,去房间休息了。<br> 我忽然意识到爹是不是生气了。娘一生为我们辛劳付出,老了生病,喊几声我就无法忍耐,这是多么的不该啊!我对爹的反应,不好做任何解释。一旦解释,反而会让爹内心纠结起来。我装作一切如常,内心反复责备自己,推着娘的轮椅,在房间前后移动。伴随着娘的声声呐喊,我想起很多往事。<br> 我们兄弟六人,娘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娘白天要到田间劳动,还得操心家里的一天三顿饭。那时吃粮紧张,娘总得想着法子让我们吃饱,自己做饭时,总是随手吃几块剩馍或剩饭,很早就落下胃发酸的老毛病。家里没有钱,穿戴全靠娘一手缝制,晚上纺线,雨天织布缝衣、拉鞋底。在我们的印象中,娘就没有休息的时候。那时,我们几个男孩都不省事,每天晚上,娘都有一大推衣服要去涝池洗刷。在全村,娘的能干是出了名的,娘的辛苦,人所共知。<br> 银莉收拾好厨房,与宏锁推娘出去散步了。这是八年来形成的规律:娘上午7点起床,吃饭;饭后六弟和弟媳妇推娘到外面散步,中午回家烧饭,午饭后送娘上床睡觉;下午5点左右娘起床,6:30吃过饭后,六弟和弟媳妇再推着娘出去转两个多小时,晚上9:30上床睡觉。娘每天晚上,总要醒来几回,一醒来就喊爹,楼上的邻居都已习以为常。<br> 我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十点多,六弟推着娘回来了。娘又一声声喊我,要到房间睡觉。我耐心地说,娘,一会儿吃饭,吃过饭就睡觉。说到吃饭,娘又催着要去厨房吃饭。我说,银莉正在做饭,饭做好了,我们就过去。但娘依旧喊。我只好给娘一片西瓜。<br> 爹起床了,看到我守在娘的轮椅旁,故作轻松地说,任务完成了。意思是,饭后睡一觉,任务已完成。我感觉到爹已不再生气。<br> 午饭时,娘需要带上人造革围兜,娘用能动的右手自己吃饭。但娘总是控制不了自己,期间不停喊人,要我到她跟前来。到了跟前,娘将夹起的面条停在空中,并不及时送到嘴边,问我,咋么呀?我说,先吃饭,吃过饭,就睡觉。筷头上的面条早掉到围兜上了,娘将筷头往嘴里一放,再到碗里去夹。一顿饭下来,围兜上能掉三分之一的饭。我从娘手中接过筷子,准备给娘喂饭。六弟说,不要喂,让娘自己吃,要不,以后娘就不会自己吃饭了。我便把筷子还给娘。娘有一下没一下的吃饭,不停的呐喊要去床上睡觉。爹这时转头训娘道,吃饭老喊什么!我说,我娘是生病,以前可不是这样。爹马上放缓语气,一面吃饭,一面说,是啊,你娘是多要强的一个人啊,什么苦没有吃过?冬天把涝池的冰砸开来洗衣服,一攀笼一攀笼地洗,十里八村,谁不知道!现在生病了,她自己也没有办法啊。这是爹的真心话。我说,是啊。我清楚记得,娘白天去田间劳动,回家后忙完晚饭,趁大家吃饭的时候,娘要去池塘洗衣服,洗完衣服,娘一边收拾碗筷,一面吃剩下来的饭,或吃几块冷馍。为了给娘作伴儿,我很快吃完饭,常帮娘拎衣服,提棒槌,或者抗上砸冰的䦆头,这些情景历历在目啊,我怎么能忘呢!<br> 娘的碗里还剩一些面条,我从娘手里拿过筷子,把剩下的面条喂给娘吃,正像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娘给我喂饭一样。饭后,六弟给娘收拾停当,将娘抱到床上。娘很快睡着了。<br> 爹到客厅的沙发床上睡觉,我也在沙发上午睡。爹很快也睡着了。<br> 我躺在沙发上,望着客厅的吊灯发呆,迟迟不能入睡。娘在梦中会梦到什么呢?是年轻时候的百般操劳,还是抚育我们成长过程中的渺茫希望?是我们出行之时的万般担心,还是我们淘气时的一声长叹?是在为我们磨破的衣裳打着补丁,还是为几个儿子准备过年能穿一件体体面面的新衣裳?不管是什么梦,我想,娘在梦中,一定手脚运动自如,一定是在为我们无怨无悔地做着她力所能及的事情。<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