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虎的悲哀（非虚构）

侗情时代

作者：菜根（菜根，笔名，工程师出身，现为湘黔边境地区文学微刊主编）编者按：这是一只至今仍然“活”在当地很多老年人记忆里的老虎。笔者根据祖辈回忆，整理改编而成。据说，这只老虎在夜里眼睛大如灯笼，留下的脚印有脸盆那么大。 高坝地区本来没有老虎，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却出现了一只老虎。显然，这是一只外来的老虎。这是一只有故事的老虎，也给高坝带来了新故事。就让我们从那年寒冬的某个午后说起吧！那天午后，寒风料峭，阳光却灿烂。饭后，我年仅十六岁的二姑妈和才十二岁的三姑妈，不用大人吩咐，很自觉地背着背篼，出门去了。不久前历经半月之久的凝冻，加上一场异乎寻常的大雪，压断了好多树枝——她们要到对面的“蓝劲坡”林地里去拾捡柴禾——那是离我们家最近自家的一片山林。“蓝劲坡”像一条龙脊，北高南低，横亘在高坝村寨的西面。坡上土地肥沃，树林长得特别茂盛，杉树挺拔，其间的杂草反而变得稀疏矮小。到了冬天，树林的地上铺满了酥软的落叶。每次大雪过后，地上全是断枝。她们走近道，从对面的田埂直接爬上陡坡，攀藤扯树的往上走，向密林深处走去。 就在“龙脊”上，忽然，她们眼前一亮，一堆还未融化的“积雪”，在透过树林缝隙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在眼前，异常的显眼。她们走近一看，几乎惊叫起来：这哪里是积雪，分明是一头死猪。猪头、四肢保存完整，腹部已经被啃光，内脏也被掏空。被撕咬下来的碎肉、骨头散落一地，血迹还鲜红。她们兴奋得不知所以，顾不上拾柴，用柴刀把骨头砍断，把肉一块块切割下来，一块块放进背篼。她们背着沉甸甸的背篼，拐过山坳，匆匆地赶回家。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得到消息的二公太、三公太也过来了，一家人围在堆放在敞亮客厅的一堆肉，疑惑不解：这究竟是什么动物吃剩的肉呢？从完整的猪头和四肢来判断，估计得有三百斤，而且不是野猪，分明是家猪。什么动物如此孔武有力，竟然能把如此笨重的猪叼到一两里外的树林里去？狼群？不太可能。高坝附近的山林里确实有狼出没，但都是形单影孤。高坝的狼与众不同，有性格。它们一向各行其是，喜欢离群索居，不可能突然间合作起来，配合得天衣无缝，把那么大的一头猪拖进山林。不管怎么说，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天肉。 第二天早晨，太太（曾祖母）爬上屋后的陡坡去取干稻草喂牛。她刚爬上板栗树旁的陡坎，老眼昏花地瞅见三丈开外草垛，坍塌了，干稻草撒满了一地。她非常的生气。令她更为生气的是，一头硕大无比的“黄牛”，正若无其事的躺在草地上晒着暖阳，懒洋洋地睡觉。“谁家的牛呀！”太太越看越气，又不敢走近，就站在原地嚷起来。“黄牛”被她吵醒，抬起头来，怨怨地瞥了太太一眼，头一歪，又躺倒了。这可把太太气坏了，转身对着下面几户邻居，叫骂起来。附近的居民走出来，往坡上张望。“黄牛”被太太吵嚷得实在没有办法睡觉，无可奈何地爬起来，慢条斯理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哆嗦，抖掉身上的草屑，一蹲，一跃，跳到太太身旁，正眼瞧也不瞧太太一眼，又再次耸身一跃，风一样的越过我们家门口菜园边的几棵果树，稳稳的落到了乡道边的空地上。村民们尖叫着，一哄而散，纷纷躲进就近的屋里。站在原地回过神来的太太，也吓得瘫倒在地。这是一身色彩斑斓的“黄牛”。它也被村民们的尖叫声吓着了，顺着斗牛场边往田野方向逃窜……等到村民们提着刀枪再次聚拢过来，“黄牛”已不见踪影。 “黄牛”被赶到现场的苏先生证实是一只大老虎。苏先生，九勺人，一年前才回到家乡，在高坝小学任教。苏先生是见过世面的人，见多识广，能文能武。听说七岁那年就入读县立小学，寒暑假回家，家里还给他请私塾。民国十一年春，其父带他去天柱中学插班，由于年龄小被拒。在熟人的央求下，天柱中学的先生便当场出了一道难题，当面考他。哪知苏先生不假思索，提笔挥毫。考他的先生见了，不禁惊叹，“语语断过，始终不弱，尚能如此，将为全级之冠。”果然如先生所料，苏先生在天柱中学三年，年年均是冠亚之间。苏先生毕业后，弃笔从戎，响应王天培号召，参加北伐，任帐前中尉参谋。后来，苏先生又卸甲归田，回到锦屏，致力于农业技术推广。1948年，因不满国民政府日落西山依旧贪污腐化、勾心斗角，干脆回到原籍，执教于高坝小学，教书育人。（摘自锦屏县文稿资料）高坝竟然有老虎？！村民们在这之前，只是在故事里听说过老虎，也在故事里听过讲故事的人描绘过老虎。亲眼所见，还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次。村民们对老虎充满了好奇，又充满着恐惧。无疑，这是一只来自远方的老虎。 这只老虎可能祖祖辈辈生活在远离贵州的大山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平时桀骜不驯，吃饱了在丛林里散步，饿了野兔、野猪、野羊信手拈来，冷了以树叶枯草为被，热了到溪边泡澡。或许，它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夫妻俩养儿育女，过着无忧无虑的小日子。它们远离尘世，可不知道世间的险恶。忽然有一天，炮声隆隆、枪声噼啪，大山的宁静被打破了……到处火光冲天，到处是厮杀声。它们惊慌失措，四处逃窜。慌不择路中，妻离子散。而它却无暇顾及，拼命地往枪炮声稀疏的方向逃命。它一路向西北，尽量远离战火。它越过了桂湘地界，进入黔境，继续往北。它淌过清水江，翻越沟沟壑壑，闯进了高坝。高坝还是一片死水微澜般的宁静，没有枪炮声，没有喧嚣声。山寨里炊烟袅袅，四周森林茂盛，野猪、麋鹿、野山羊、野兔应有尽有，犹如世外桃源。它在高坝停留了下来，想着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安身，度过余生。只不过，它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路过寨脚的一户人家，无意间瞅见这户人家楼下的猪圈里躺着一头肥猪，估摸有三百来斤，正呼呼大睡。它一路狂奔，一路上有一餐没一餐，此时已饥不可耐。它跃过木栅栏，没等猪反应过来，一口锁喉，叼起来就逃进了附近的山林里…… 那一夜，它吃得很饱，也喝得很足。它就地卧倒，躺在酥软干爽的枯叶上，安然睡去。它睡得很香，前所未有的沉，醒来天已经大亮。它决定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周围地形环境。可是，等它晚上归来时，却发现吃剩下的大半猪肉不翼而飞。它怒不可遏，很想咆哮一下，又怕惊扰村民。它挨着饥饿度过一夜，第二天拂晓，正当饥肠辘辘时，一只野山羊投怀送抱，撞到它怀里。它又饱餐了一顿。吃饱喝足后，想着自己的“余粮”竟然也敢有人偷，它越想越恼火，就往村寨里走去，想去看个究竟，顺便体察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它嗅着一路上残留的味道寻来，过田埂，避行人，尽可能的从树林里穿过。它从高坝小学校下面的密林走过，进入半坡上一户人家屋后的狭窄檐水沟。它闻到了木屋里飘散出来的淡淡的猪肉味——这正是它前夜刚刚吃过的猪肉味，参杂着它的体味。它闻得出来。它驻足再闻，证据确凿。它想一头撞开薄薄的木板墙。木板墙对它来说形同虚设，毫不费力。可它又一想，这样一来，旧恨是消了，新仇又起，从此与村民势不两立，让它再次失去安身立命之地。它权衡利弊，渐渐的冷静了下来。这时候，它又开始浮想联翩，想上后坡去看看村寨全貌。它爬了上去。坡上小小的平地上有一堆草垛，那里正好居高临下。它站在草垛旁，俯瞰着半个寨子。寨子里鸡鸣狗吠，鸡鸣是那种患得患失的鸣叫，狗吠是那种闲情逸致的叫唤。寨子里一派安宁与祥和。它触景生情，内心也感受到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平静。早晨的阳光是那么的明媚，身上暖暖的。撑饱的肠胃，造成大脑严重缺氧，脑子一片空白——困意袭了上来。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草垛扒拉了下来，铺在地上。就这样，它无所顾忌的躺了下去。不一会就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它被一声接一声的叫嚷吵醒。它警惕地抬头张望，看到不远处，一个又老又瘦的女人，孤零零地站着，对着它，叫嚷着。它松了一口气，放松了警惕，只是不屑的向她投去了一瞥，警告对方不要打扰它，又继续睡倒了。没想到，对方却不依不饶，叫喊连连，招来了附近村民围观。它实在睡不下去了，悻悻的站了起来，赶忙远离这个打扰它睡觉的地方。 公公听到尖叫声，从屋头冲出来，站在长廊上一看，那只老虎已经跑远。他只看到它在对面梯田的边坡上一晃就遁入了密林里。这时他才想起来，母亲刚出去，可能去后坡取稻草。他赶忙跑到屋后，看到母亲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喘着粗气，安然无恙。公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此，公公枪不离身，时刻防备着这只来路不明的大老虎。这条枪是十年前他用真金白银从一个外地人手里买来的，用来提防土匪。年少时他曾被土匪掳走过，九死一生逃过一劫，但高坝却从未间断过被土匪的袭扰。那只大老虎却再也没在村寨里出现过。即使在野外，与人偶尔相遇，也主动的远远避开。村民们与老虎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又过了一年。听说解放了。乡政府换了一茬人。一张来自剑河县小广剿匪司令部的告示，张贴在楼下乡道边粮仓围墙上。告示白底黑字写着：限令所有拥有枪支的村民，在十天内主动到小广剿匪司令部上缴枪支。公公惦记着那只老虎，担忧着虎患，更担心着无孔不入的土匪。他忧虑了。新乡长登门再三催促，一个月后，他才恋恋不舍地前往小广交枪。在小广剿匪司令部，他被要求说明迟交枪支的理由。由于公公说的是夹侗的汉话，对方听不明白，一来二去，就产生了误会。司令部的人要求他必须每月都要前往小广报到，说明情况。在那半年时间里，公公每个月都往返三十里外的小广一次，疲于奔命，苦不堪言。半年后，剿匪司令部才找到了一个既懂汉语又懂侗话的人当翻译，总算把情况解释清楚了。“老乡放心！我们就是来剿匪的。至于那只老虎，我们也不会放过。任何危及村民人身安全的事，都是我们的事。”司令部的人信誓旦旦的安慰着公公。公公与村民们又提心吊胆的过了半年。老虎依旧难见踪影。 一支由三十人组成的解放军进驻高坝。领队的排长姓杨，大家都叫他杨排长。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腊假”（汉人），兵士们也全是“腊假”。所不同的是，这支队伍与以往见过的“腊假”有天壤之别，他们不扰民。相反，他们待村民如同老庚一样亲切，还时不时帮村民挑水砍柴。特别是那个杨排长，和蔼可亲，没有一点官气。很快，这支队伍与村民们熟络了起来。经过外来户杨老汉的翻译，村民们与杨排长他们也能很好地沟通了。有了这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驻守，村民们不再惧怕老虎。村民们刚刚经历改朝换代所带来的不安，惊魂未定，看到前来的解放军如此亲切，他们吃了定心丸，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安宁。不久，朝鲜战争爆发，新政府号召全乡年轻人报名参军。杨排长带着踊跃报名参军的一队人离开了高坝，汇入各地集结过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北上抗美援朝了。两三年后，参加抗美援朝的高坝地区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有的复原归来，有的前来探亲，和蔼可亲的杨排长却再也没露面。这两三年里，高坝地区却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高坝小学执教两年的苏先生受锦屏县原县长龙俊生牵连，在黄门乡被处决。几乎同时，高坝乡皮所村也有三人因参与反革命暴动被枪毙。 至于那只老虎，远离尘世纷扰，避而不见，直到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量树林被砍伐，无处藏身，才被村民发现踪迹。那年，仅仅办了一年的“大食堂”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政府和村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大老虎。之前以狩猎为生的彭姓猎户与另外一个吴姓猎户，受政府委托，决定猎杀这只大老虎。老虎经常在远离高坝村寨的“登狼山”出没。他们用一个猪肚子包裹着炸药，放在“登狼山”的山脚下。这时候的高坝，与以前的高坝不可同日而语，山林已经所剩无几，野猪、野羊很难一见，麋鹿完全灭绝，就是野兔也日渐稀少。处在食物链顶端的老虎已经骨瘦如柴，饥不择食。就是在那天，它闻到了久违的猪肉味。一路嗅过来，看到猪肚子，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了下去……一只外来的老虎，就这样惨死在了人类的手里。 （完）郑重申明：作者原创，抄袭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