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十三. 1984年夏 ---- 一只大红躺柜</p><p class="ql-block">一九八四年暑假,我和父母ˎ 二姐回到河北老家。此行为何而来?后面自有交代。 </p><p class="ql-block">一九八四年的老家和一九七九年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生活有了不少改善。那时候农村早已停止了割资本主义尾巴,所以鸡鸭鹅又出现在了院子里,院子里又有了勃勃生机。一九七四年村里人吃水还要靠水井。那水井十分吓人,远没有小人书里砌着石沿装着辘轳的水井高端大气上档次,而是一个毫无标志的地洞。村里人都知道那里有井,但象我们这种外地人如果没人叮嘱,那一定是走着走着就一脚踏空掉下去了。打水时也没辘轳,而是用扁担勾着水桶伸进去晃着舀,全靠技术和巧劲儿。象我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定吃不上水。但是一九八四年家家都安上了农村自来水 ---- 压水井,院里装着一个小型杠杆,可以把地下水压上来直接使用。据说有些聪明的牛羊都懂得自己用压水井压水喝。 </p><p class="ql-block">五叔家里新盖了房子。 新房还是典型的河北农村模式,进去是个穿堂,两边是两个大锅火灶,煮饭时拉风箱烧柴草。火灶旁边一般是屋门,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磐火炕,白天坐人,吃饭上炕用炕桌,晚上搬开炕桌铺被褥睡觉,生活起居一磐火炕全部搞定。屋门画着松鹤延年图,虽说画技稚拙,但也是颇具特色的一番村情野趣。 </p><p class="ql-block">我们住在三叔家里。三叔家难得的有一个红漆大躺柜,这是土改分家后所剩的几件老物件之一。经过岁月的侵蚀,红漆依旧通明锃亮。柜子顶梁十分细致地雕着花鸟虫鱼,非常精美,看不到有任何接缝痕迹,即使年代久远也丝毫没有开裂变形。老旧的物件在选料打造的时候真的是毫不欺主货真价实,传用几代也没有问题。柜子的中间摆着一方银镜,因岁月久远边缘有些水银剥落,后来知道这个与当时农村简陋背景格格不入的精美的柜子,是奶奶当年的嫁妆之一。据说当年奶奶是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出嫁时嫁妆颇丰,只看一下这个红漆躺柜的做工质地,便可判断嫁妆的排场。当年她带着丰厚的妆奁风风光光地嫁给英俊潇洒的王家二公子的时候,不知带着多少少女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多么坎坷的人生。奶奶病逝于一九七五年,估计见过她新嫁时娇羞俊俏容颜的,只有柜子中间这方沉默无言的梳妆镜。 </p><p class="ql-block">站在五叔新房的院子里,老爸目视远方沉默无语。良久之后指着后面一大排邻居房子说:“以前这一大片,都是王家大院的一部分。” </p><p class="ql-block">十四. ** 那些年 ---- 金耳环和驴**</p><p class="ql-block">管家在东北与王育之秘密会见之后,又悄悄潜回到了河北老家。 这次回来他没有了顾忌,甩开膀子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这位管家是乱世高人,既有乱中取胜的智慧魄力,又有滴水不漏的运筹手段。土改运动中,王家大少爷领着自己一串年幼的弟妹,怀里抱着当时尚在襁褓中最小的弟弟,随母亲被关押在一个院落里一个多星期。一个多星期之后放出来,王家大院除了留几间小屋给王家人居住之外,其余房产全部分给了乡亲。王家的几百亩良田,除了留下几亩给王家人耕种糊口之粮外,也全部分给了村民。 </p><p class="ql-block">管家通过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和对王家毫不留情的财产分配赚足了政治资本,当上了村里的书记。有了实权之后,他大笔一挥,将王育之定性为“富农”。别轻视这现在看来轻描淡写的两个字,但当时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以王育之以前的家族实力,非“大地主”莫属。如果当时定性如此,一定性命难保。但是“富农”只是清算教育对象,性命无忧。这一次救下王育之性命的,是为绑匪淘换十六斤黄金败掉的产业。是王育之为抗日部队和解放军筹措粮草而卖掉的土地,是王育之早就参透的塞翁失马ˎ 福祸相依的哲理,是他对钱财身外物ˎ 过多是祸根的领悟。 是他非常具有前瞻性的政治视野,更是王家人礼贤下士ˎ 善待雇人的传世厚德。 </p><p class="ql-block">王张氏为了怕这一大家子人今后没法生活,土改前悄悄将自己最后仅有的首饰 ---- 一对金耳环砌在了墙里。土改以后没有了劳动力,家里一串妇孺幼子,如何耕地?她悄悄地取出金耳环卖了,买了一头驴,准备种地。谁知驴刚一买回来便被上告,如何分了家产还会有驴? 不由分说,干部们立刻牵走了这头驴归公。从此,王家庞大的百年家业荡然无存,陷入一贫如洗。 </p><p class="ql-block">十五. 2002年夏 ---- 蓝松鸦和一百八十节车厢</p><p class="ql-block">二零零二年夏,加拿大多伦多马克汉姆市的一座一居室的公寓里。老妈正在懊恼不已,她煮饭时把锅端下来放在地上,谁知地板不是真正的地砖,而是塑胶的地板,锅一放上去就把地板烫了一个坑。房子是租的,以后免不了要陪钱,这可咋整!老妈一辈子争强好胜凡事追求完美,有了篓子别人都还没说啥,她已经内心阴影面积巨大,而且一定要搞得全家天气骤变,多云转阴。老爸象平时一样对她的情绪不理不睬,而是搬个椅子坐在卧室的凸肚窗前,将窗子打开一截抽烟,抽一口就对着开着的窗缝喷出去。我们这个小公寓一室一厅,几件破家俱是一位老人要从别墅屋搬进老年公寓,将多余不要的家俱送给了我们。虽说年代久远磨损严重,有些类似缺胳膊缺腿ˎ 抽屉拉开关不上关上拉不开这样的小瑕眦,但基本还能用。父母一来,我们把卧室让给父母,自己在客厅的一张旧沙发上当厅长。这座公寓由于是福利性质,住户为老人和残疾人居多(我们是熟人介绍住了进来),所以火警特别灵敏,煮饭时油烟稍大,尖利的火警就喳喳巨响,不把大厦管理员和消防队都招来誓不罢休。所以老爸一抽烟就对着窗口喷,以免引起大动静。 </p><p class="ql-block">知道老妈也哄不好,我就到老爸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看什么呢?”他指指窗外说:“你看树上。”窗外有一株老树,这是尽人皆知的,从来都没注意过。他这样一说才注意看过去,发现也就不大一会儿功夫,树上就有很多美丽的鸟飞来飞去,在上面停歇鸣叫跳跃玩耍。这里面有全身嫩黄的,有一身火红的,有满身翠绿的,当然也少不了一身碧蓝的加拿大国鸟 ---- 蓝松鸦 (blue jay). 想不到我们人类在这座公寓楼里每家每户演绎不同的人生故事的时候,近在咫尺的一颗老树上也是一片色彩斑斓的勃勃生机。父母来之前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真惭愧。老爸就是这样,对生活中的家庭琐事人情世故总是一脸漠然格格不入,却有不同的视野会注意到别人所注意不到的人生情趣。老树后面是长长的铁轨,常有火车驶过。这里的火车既不鸣笛速度也算不上飞驰,所以除了有时午夜梦回偶尔听到停车时铁轨与车轮的摩擦声外,也没给与特别的注意。这时正有一列火车缓缓地驶过,老爸说:“你数数有多少节车厢。”我一节一节地数过去,居然有一百八十多节!我开始数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过去一部分了,那这火车岂不得有两百多节!同样,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没发现这里的火车这么长,我太惊讶了:“我从没见过这么长的火车!”老爸喷了一口烟浅浅地一笑说:“我也没见过。” </p><p class="ql-block">十六. ** 那些年 ---- 诗和远方 **</p><p class="ql-block">土改过后,王育之回到了家乡。一室妇孺家产散尽,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管家在外面对王家进行轰轰烈烈的批斗,暗地里却支使儿孙带着牲口悄悄避着村人耳目帮王家耕种那几亩薄田。 乡亲们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生活如此艰难,王育之仍然不放松子女教育,坚持送王家大少爷去上中学。王家大少爷先后在汀流河ˎ 昌黎一中ˎ 以及当时的贵族名校汇文中学就读。在外求学期间,王家大少爷十分想家,有时学校没课,他就步行百里回家。清晨出发,到家已是深更半夜。为了不惊动家人,他偷偷爬上土改后留存的少数几件家俱之一的红漆大躺柜上疲惫地睡去,待天亮时再同家人照面招呼。有一次王家大少爷好奇淘气,不知从哪里淘换了一排子弹,居然就放在书包里背回了家。那时县界还有哨卡,刚好那天守关人士是王育之故旧,一看是王家大少爷,随便看了一下书包就放行。这么危险的物品一经查出一定少不了大麻烦,这一艮节儿也算大少爷福大命大造化大了。大少爷在学校没课又回不了家之时也会到住在学校附近的老乡家里去借宿。老乡们对大少爷的蹭吃蹭住不仅不嫌弃,还觉得是全家莫大的荣幸,常常把家里为子女婚嫁准备的里外三新的被褥拿出来给大少爷睡,实在是乡情浓郁。中学时大少爷常常在火车站栅栏外看火车,饿了就在车站凉粉摊吃碗凉粉,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这种呼啸而过的大铁家伙到底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它车头上的大眼睛到底看过了多少壮丽的山河或市井繁华?大少爷看着一列列的火车驶过,思绪向往着河北大平原以外的神秘世界。那一列列的火车像是呼啸而过的巨龙,承载放飞了大少爷内心向往的诗和远方。 </p><p class="ql-block">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的征兵运动轰轰烈烈地进行。十六岁的王家大少爷看到了诗和远方在向他近距离地招手,毫不犹豫地报名参了军。人的命运有时就在这一秒钟内决定。征兵人问:“会游泳吗?“大少爷说:”会。“征兵人一扒拉:“站在那边,去海军。” 下一个:“会游泳吗?” 那孩子说:“不会。” 征兵人一扒拉:“站这边,去陆军。” 多年后老爸说:“不知那去陆军的孩子,有没有能够活着下战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