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紙堆裡尋親情

木然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日開讀許淵衝所著的《西南聯大求學日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本書放在我書架上很久,遲遲未讀是因為未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西南聯大史」與我父親一生有著很密切的關聯,北京大學已故教授、著名翻譯家許淵衝的這本日記,寫的是「聯大八年」,恰好是我父親一生中最重要的八年,是他活力與理想迸發的八年。八年間快樂也好、艱難也罷,「聯大」的每一個日子最終成為父親往後餘生自斟自品的酒釀。</p> <p class="ql-block">  所謂「自斟自品」,因為自新中國誕生那天起,作為平常百姓,作為舊社會培養的知識份子,那些在舊中國的歲月人生皆是污點。我記得「文革」開始後紅衛兵宣佈父親隔離審查的理由是:「在大革命鬥爭轟轟烈烈的西南聯大,教職員工非紅即黑,沒有人可以保持中立。既然你不是共產黨員,那一定就是國民黨或三青團分子⋯⋯」某天下午,在學校舊中文系大樓關了一天的父親被允許回家收拾幾件衣服和生活用品,然後與母親作了一些交待後再回到那裡隔離,一關就是好長的一段時間。再然後就是被直接轉去廣東英德「五七幹校」繼續審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姐弟仨對家族史、還有父親的歷史(尤其是1949年以前的歷史)所知甚少。父親從不對我們訴說是一個原因,我們知道不能問是另一個原因。</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i>「聯大」校舍</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歷史沉默」,以及「政治沉默」是一個特殊年代下保命的護身符。「莫談政治」是舊知識分子獲得生存權利的最低要求。我聽家人說有次母親在一個親友聚會上習慣性地說「49年光復後我們回到廣州」,父親聽了大驚失色、他痛斥母親說「明明是解放後,怎麼能說光復呢?」,這事兒後來一直縈繞在我心裡,我放不下的是父親小心翼翼、低頭俯首的卑苦人生。這是他一生的悲,也是我一生的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開放改革後,政治走向清明,父親膽子大了,陸陸續續向我們說了一些他的經歷;加上家裡經常有人為撰寫著作到訪向他了解嶺南大學歷史,例如陸健東為撰寫《陳寅恪的最後20年》,陳其津(嶺南大學最後一任校長陳序經先生的公子)構思《我的父親陳序經》,他們一次次登門訪談錄音,作為旁聽者,我也就斷斷續續地從父親口中聽到一些他過往的經歷,這算是我一生中享受聆聽父親回憶以往最奢侈的時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印象深刻地記得,某次陳其津來家向父親了解他父親陳序經先生離開「中大」北上到天津「南開」就任副校長時的心境。父親當時談了幾件不為人知的事情,包括「文革」開始後陳校長在天津「南開」打長途電話囑父親處理掉他的一些私人文件和信件。陳其津問父親「那些是什麼信件?」父親說他沒有去看,只是收集在一起燒掉了。陳其津聽後很惋惜地說:那一定是很寶貴的東西。之後他面對著我說: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劇!自己父親的事情,做兒子的不清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己父親的事情,做兒子的不清楚」——當時我對這句話體會不深——直到父親離去後,我從一些書籍上讀到涉及父親的回憶,例如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所著的《我们的父亲陈寅恪》、陸健東的《陳寅恪的最後20年》、陳其津的《我的父親陳序經》等,我才驚覺自己對父親一生的經歷是如此無知,更別說在他失意、惶恐和悲郁時作他的聽眾,用親情安撫他受傷的心。這確實是為兒的不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晚年因患白內障無法書寫,期間有「清華」、「聯大」的校友來鴻詢問一些歷史往事,多由我代執筆,這樣我對父親的「聯大8年」又知道得多一些。也因著這份感情,1991年我藉參加在昆明工學院召開的「全國高校接待聯誼體」年會的機會,走訪了「聯大」舊址。記得我從昆明回到廣州,見到父親後我告訴他我代他走訪了「聯大」舊址,年邁的他安坐在沙發上無言地看著我,喉核顫動著,那刻我知道有很多的話都被他用力咽下去了。我拍了拍他的手,意思是「我懂的」。他對著我勉強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慘白慘白的,這是我今生都忘不了的。</p> <p class="ql-block">  許淵衝的《西南聯大求學日記》從他報考「聯大」開始寫起,一日一日,一年一年,非常詳盡。我很好奇這些日記竟然能歷經「十年浩劫」得以保存,確實難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相信這些日記總體上說是真實的。撇開個人感受的東西,許先生筆下關於「聯大」的那人那情那景都是熟悉的。例如他眼中的陳寅恪、聞一多、钱锺书、陳夢家、葉公超、沈从文等,與父親的描述大體相同。《日記》中對他的同學的評價也是真實的。像關於楊振寧的描寫,還有他同宿舍政治系的张迪懋。如這一段:「宿舍第三个床位也是进门第二个,住的是政治系的张迪懋,就是和邓汉英打桥牌的搭档。他人也很斯文,不太说话,显得比较随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张迪懋後來在中山大學政治和行政學系任教。我在「中大」居住時與他家相距不遠,晚飯後散步經常能遇見。他給我的感覺是溫文爾雅,談吐具親和力,衣著也很得體整齊,哪怕是飯後散步也以正裝示人,這些與許先生當年日記的描述評論完全吻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許先生還在日記中透露:张迪懋在學生時代已經是共产党员,「当时毫不外露,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才知道」。這事兒我也隱約記得父親提到過,說解放後獲悉张迪懋是地下黨時著實嚇了一跳。</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i>「聯大」飯堂</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鍾情於許淵衝的《西南聯大求學日記》的另一个原因,是父親生前給我講述的「聯大八年」經歷斷斷續續,但透過許先生的日記和文字,我能把這些細節串連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例如父親晚年在中大校園散步,遇到「聯大」校友,他都能背出他們的學號,對方往往驚嘆他的記憶力,我對此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如今看到許先生以下這段文字時,我才明白內有乾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許先生在1939年1月3日(星期一)日記中寫道:「上午到農校註冊組去註冊,才知道我的學號是『聯203 』。學號是學生的號碼,按照學生的英文姓名編排順序。例如『聯1 』是個姓安的同學,因為安字的英文拼音是An,許字當時的拼法是Hsu,排在203號,吳瓊的吳字拼成Wu,學號是『聯561 』。聯字代表聯大,因為當時還有清華、北大、南開的學生,學號不用聯字,而用T、P、N分別代表清華(Tsinghua)、北大(Peking University)、南開(Nankai),學號編法基本採用清華系統。後來聯大的英文名字正式定為Associated University,學號也就用A代替聯字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記得曾聽父親友人說過「聯大」整套註冊系統是你父親親自設計而成。那麼,通曉學號編碼構成的父親,從學生姓氏推論學號並非難事。他竟然從不向我們開解這秘密,一輩子心安理得地接受大家對他記憶力的讚語,太搞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也是我讀《西南聯大求學日記》最大的樂趣。許先生日記字裡行間像藏有一組組摩斯密碼,我從閱讀和求證中一次次破解父親「聯大八年」的人生故事。例如當我讀到1月10日(星期二)這篇日記:「早晨起床晚了。去農校上課的途中,看見西山籠罩在白雪之下,像是春天和冬天交織的圖畫。這使我想起了永泰看到的遠山雪景,在銀色的月光照耀之下,在贛江的蕩漾碧波之上,雪山似乎更加令人難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父親當年的辦公室也在農校,那刻我能想像時年29歲的父親在那個星期一的早晨也看到西山籠罩在白雪之下,腦海中也有一幅春天和冬天交織的圖畫。父親唯一想不到的是,他晚年所得的兒子,在一個世紀後於文字間重組這個早晨的情景,並企圖進入他其時的心境,感受他的愛與憂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閱讀<span style="font-size: 18px;">是件多麼奇妙的事情。</span>能這樣享受文字,真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感謝許淵衝先生,老人於去年6月去世,享年百歲。他留下的這本日記,是對每一位「聯大」後人的安撫和激勵,溫暖入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i>Jul 23,2022</i></b></p>